【书摘】银河帝国

值得看好多遍,一看就停不下来。


轲里斯顿之役:时间为基地纪元377/1/3,交战双方为基地与卡尔根统领史铁亭的舰队。这是“大断层”期间最后一场重大战役…

当普芮姆·帕佛抵达端点星的时候,正值庆祝活动的最高潮。兴奋疯狂的气氛令他眼花缭乱,但在离开这颗行星之前,他还是顺利完成了两件任务,并接受了一项嘱托。他完成的两件任务是:一、与基地达成一项协议,双方同意在未来一年内,由帕佛代表的合作社每月运来二十艘船的粮食,基地一律以战时价格收购。然而由于最近那场大捷,战争风险其实已经不复存在。二、将艾嘉蒂娅交代的五个字转达给达瑞尔博士。听到这五个字,达瑞尔张大眼睛瞪着他。愣了好一阵子之后,达瑞尔才提出一项请求,请他带一句回话给艾嘉蒂娅。帕佛很喜欢这件差事;那是个简单的答复,而且合情合理。那句话是:“赶快回来吧,没有任何危险了。”

“一点都没错,因为他不在算计之中——而您却不一样。更糟的是,人人都知道这个事实。所以您的舰队在进行战斗时,总是担心会被什么未知力量击败。谢顿计划的无形巨网罩在他们头上,令他们畏畏缩缩,进攻之前犹疑不决,小心谨慎得过了头。另一方面,同样的巨网却是基地的无形防护罩,使他们信心倍增,心中毫无畏惧,面对初期的挫败仍能凝聚士气。有什么好怕的呢?回顾历史,基地一向是先吃败仗,却总是赢得最后的胜利。“阁下,可是您这边的士气呢?您一直踏在敌人的土地上。您自己的领土从未遭到入侵,至今没有失守的危险——但您却打了败仗。甚至可以说,您自己也不相信有胜利的可能,因为您知道那根本是幻想。

“所以说,认输吧,否则您终将被迫屈膝。现在主动低头,也许还能保留一点什么。您一向倚仗武器和军力,将这些有形力量发挥到极限。但是您始终忽略精神和士气,最后终于败在这些无形力量之下。现在,接受我的劝告吧。这里现成有一个基地人,侯密尔·孟恩。赶快释放他,送他回端点星,让他把您的求和诚意带回去。” 史铁亭紧抿着苍白而倔强的嘴唇,暗自咬牙切齿。但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你们推派我到卡尔根去,”他说,“希望我能从骡殿的记录中,尽可能找到有用的情报。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做这件事,不过我一点也不居功。正如我刚才强调的,是聪明的艾嘉蒂娅从旁帮了大忙,我才得其门而入。我原来对骡的生平以及那个时代的认识,敢说已经小有成就。然而,由于接触到了谁也没见过的原始文献,经过数个月的努力,我又有了许多丰硕的收获。 “因此,我现在拥有独一无二的条件,能够确实评估第二基地的危险性。比起我们这位爱冲动的朋友,我比他够资格多了。”“那么,”安索咬牙切齿地说,“你又如何评估他们的危险性?”“哈,等于零。”

短暂的沉默后,爱维特·瑟米克用难以置信的口气问道:“你是说,危险性等于零?”“当然啦。朋友们,根、本、没、有、第、二、基、地!”安索端坐在原处,缓缓闭上眼睛,而且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孟恩成了注意力的焦点,他感到很得意,继续说道:“更有意思的是,第二基地从来不曾存在。”“你这个惊人的结论,”达瑞尔问道,“究竟有什么根据?”“我不承认这是惊人的结论。”孟恩答道,“你们都听过骡寻找第二基地的故事。但你们可知道寻找的规模,以及专注的程度?他可以支配无穷的资源,而他的确毫不吝惜地投入。他一心一意要找到第二基地——但终究失败了。他没有发现第二基地的下落。”“他几乎没有希望找得到。”屠博不耐烦地强调,“第二基地有办法保护自己,不会让任何搜寻者得逞。”

“当我听说艾嘉蒂娅转到川陀去的时候,我就已经想通了。”达瑞尔大吃一惊,陡然跳了起来。“这和艾嘉蒂娅有什么关系?你在暗示什么?”“我想要说的,绝对都是我们早就心知肚明的事实。艾嘉蒂娅在卡尔根遇到麻烦,可是她没有回家,反而逃到了昔日的银河中心。迪瑞吉警官是我们在卡尔根最好的间谍,他的心灵却被调整过。侯密尔·孟恩去了一趟卡尔根,结果心灵也受到干扰。骡征服了整个银河,最后却出人意料之外,选择卡尔根作为他的大本营,这不禁令我怀疑,他究竟是一位征服者,或者只是一个工具。在每个事件中,我们都会碰到卡尔根,卡尔根——永远是卡尔根。过去一个多世纪,无数的军阀发动过无数次战争,那个世界却始终能安然无恙。”“那么,你的结论又是什么呢?”“太明显了。”安索的眼睛射出热切的光芒,“第二基地就在卡尔根。”

“我们做到了,的确做到了。”安索又用讽刺的口吻说:“喔,我们大肆庆祝胜利。各个城市都依然灯火通明,人们还在街头施放烟火,并且利用影像电话大声互道恭喜。可是话说回来,从现在开始,如果再要寻找第二基地,我们最不会注意的是哪个地方?任何人最不会注意的是哪个地方?啊?就是卡尔根!“你该知道,我们并没有伤到他们,没有真的伤到。我们击毁了一些星舰,打死了几千人,粉碎了他们的帝国梦,接收了一些贸易和经济势力——可是这些通通毫无意义。我敢打赌,卡尔根那些真正的统治阶级,每个人一定都毫发无伤。反之,他们的处境更安全了,因为没有人会再怀疑那个地方。唯独我不然。达瑞尔,你怎么说?”达瑞尔耸耸肩。“很有意思。我正在试图用你的理论,印证两个月前艾嘉蒂娅带给我的口信。”“哦,口信?”安索问道,“说些什么?”“嗯,我也不确定。短短五个字,但是很有意思。”

“艾嘉蒂娅送了一个口信给我。”达瑞尔说:“在我收到口信前,从未注意到那个明显的事实。而且,我可能永远不会注意到。那只不过是简单的一句话:‘圆没有端点’。你们听得懂吗?”“不懂。”安索以倔强的语气答道,而这显然代表大家的意见。“圆没有端点。”孟恩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同时皱起了眉头。“好啦,”达瑞尔不耐烦地说,“我认为意思相当明显——对于第二基地,我们掌握的一项绝对的事实是什么,啊?让我告诉你们!我们知道哈里·谢顿将它设在银河的另一端。侯密尔·孟恩提出一个理论,认为谢顿其实是在唬人。裴礼斯·安索提出另一个理论,认为谢顿的话半真半假,第二基地的确存在,但是谢顿故意谎报它的位置。可是我要告诉各位,哈里·谢顿其实完全没有说谎,他说的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可是,哪里又是‘另一端’呢?银河系是一个扁平、凸透镜状的天体。它的横截面是一个圆,而圆形是没有端点的——这就是艾嘉蒂娅悟出的道理。我们——我们第一基地——位于端点星,而端点星在这个圆的边缘。所以根据定义,我们处于银河的端点。现在,你沿着这个圆周一直走,去寻找所谓的‘另一端’。你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结果根本找不到‘另一端’。你只会回到原来的起点——


“而在‘那里’,你将会找到第二基地。”

“那里?”安索重复了一遍,“你是指这里?”

“是的,我是指这里!”达瑞尔中气十足地吼道,“除此之外,还会有其他可能吗?你自己说的,第二基地分子若是谢顿计划的守护者,他们就不太可能位在所谓的‘银河另一端’,否则,他们想必会完全与世隔绝。你认为卡尔根距离较为合理,我告诉你,那里还是太远了。最合理的距离,是根本没有任何距离。而他们藏在哪里最安全呢?谁又会在这里寻找他们呢?最明显的地方就是最隐密的地方,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当可怜的艾布林·米斯发现了第二基地下落时,他为何那么惊讶、那么气馁?他飞过大半个银河,拼了命也要找到第二基地,以便警告他们骡快打来了,竟然发现骡已经一举攻下两个基地。而骡自己的寻找为何又会失败呢?怎么可能不会?你如果要去搜索一个危险的敌人,该不会在自己的俘虏堆里找吧。因此,那些心灵科学大师才能争取到充裕的时间,布置好天衣无缝的计划,最后终于成功遏止了骡。

“喔,这实在简单得令人生气。我们在这里绞尽脑汁计划一切,以为我们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我们始终待在敌人根据地的正中心。这实在太滑稽了。”


“只要你说实话,”达瑞尔道,“我们不会再让你吃苦头。你是第二基地的成员吗?”

“给我喝点水。”安索哀求道。

“屠博,拿点水来。”达瑞尔说,“顺便把那瓶威士忌带来。”达瑞尔灌了安索一小杯威士忌,再喂他喝了两大杯水,然后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年轻人似乎放松了一点……

“是的,”他疲惫不堪地说,“我是第二基地的一员。”达瑞尔继续问道:“它就在端点星上——在这里?”

“是的,是的。达瑞尔博士,全都给你猜对了。”


安索先发出颤抖的叹息,然后才开始说话。他说得又快,声音又小,众人必须俯下身来才听得清楚。“情势越来越危险。我们知道端点星的科学家,开始对脑波分析产生兴趣,而且发展‘精神杂讯器’这类装置的时机也成熟了。此外,你们对第二基地的敌意越来越浓。我们必须阻止,却又不能波及谢顿计划。

“我们……我们试图控制这个行动,试图加入这个行动。这样就能转移对我们的疑心和注意力。我们策动卡尔根宣战,则是为了进一步转移你们的力量。这就是我让孟恩去卡尔根的原因。那个史铁亭的所谓宠姬,也是我们的一分子。她负责导演孟恩的每一步行动……”

“嘉莉竟是……”孟恩大叫一声,达瑞尔却挥手要他安静。安索并未注意到有人插嘴,他继续说:“结果艾嘉蒂娅也跟去了。我们没有算到这一步——不可能预见每一件事——所以嘉莉设法把她送到川陀,以免她的介入误了大事。这就是整个的计划,只不过我们还是失败了。”

“你也曾经想把我骗去川陀,对不对?”达瑞尔又问。安索点点头。“必须把你支开。你心中逐渐升高的得意之情太明显了。我们知道你正在研发‘精神杂讯器’。”


屠博用余悸犹存的口吻问道:“达瑞尔,你怀疑他有多久了?”

“打从他刚出现。”他用平静的口吻说:“他说,他是从克莱斯那里来的。可是我很了解克莱斯,也了解我俩为何不欢而散。他对第二基地这个题目充满狂热,而我却曾经遗弃他。我那样做自有道理,因为我认为独自研究自己的理论,才是最好、最安全的做法。可是我无法向克莱斯解释这一点,即使我说了,他也听不进去。在他心目中,我是一名懦夫兼叛徒,甚至也许是第二基地的间谍。他是个爱记仇的人,从那时候起,直到他快去世了,都一直没有和我联络。然后,突然间,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周,他竟然写信给我——以一个

老朋友的身份——向我推荐他最优秀、最有前途的学生,要我们两人合作,继续昔日的探索。

“这并不像他的作为。假如没有外力影响,他怎么可能有如此的举动?所以我开始怀疑,怀疑这件事唯一的目的,是要我接纳一名真正的第二基地间谍。嗯,事实证明果真如此……”

他叹了一口气,闭起眼睛好一阵子。


在一个不知名的世界上,一个地点不明的房间中!某人的计划成功了。第一发言者抬头看了看弟子。“五十名男女,”他说,“五十位烈士!他们明知下场不是处决就是终身监禁,而且,他们还不能事先接受意志力强化——否则很容易被侦测出来。但是他们未曾表现丝毫软弱。他们顺利完成计划,因为他们热爱那个更伟大的谢顿计划。”


“遵命。”年轻人整理了一下思绪,“原则上,必须让第一基地的人彻底相信,他们已经找到并摧毁了第二基地。这样一来,一切就会回到我们预定的原点。换句话说,端点星恢复对我们一无所知的状态;在他们的算计中,不会再将我们列入考虑。我们再一次安全地藏匿起来——那五十个人则是代价。”

“卡尔根之战的目的呢?”

“让基地明白,他们有能力战胜有形的敌人——以扫除骡所带给他们的打击,让他们恢复自尊和自信。”

“你这里的分析不够充分。记住,端点星上的人对我们抱着矛盾的态度。他们认为我们拥有优势,因此对我们又憎恨又嫉妒;但在潜意识中,他们又仰赖我们的保护。假使在卡尔根之战发生前,我们就被他们‘摧毁’,会给整个基地带来普遍的恐慌。当史铁亭发动攻击的时候,他们将失去面对这场战争的勇气,而令史铁亭得逞。只有在他们让胜利冲昏头的情况下,我们的‘毁灭’带来的负面影响才能减到最小。即使多等一年,他们的成就感也将冷却一大半。”

弟子点点头。“我懂了。那么从今以后,历史的轨迹将遵循谢顿计划的方向,不会再有任何偏折。”


“为了预防这种事,”弟子接着说,“所以我们必须存在。只是……只是……发言者,目前的态势,有一件事令我很担心。第一基地发明出‘精神杂讯器’——那是专门用来对付我们的强力武器。至少,这种情形是前所未有的。”

“说得好。但是他们却找不到需要对付的敌人。那个装置会变得无用武之地;正如我们的威胁消失之后,脑电图分析也会变成一门无用的科学。其他的科学会取而代之,带来更重要、更及时的回报。因此,第一基地这些第一代的精神科学家,也将是最后一代——一个世纪之后,‘精神杂讯器’就会变成几乎被人遗忘的古董。”

“嗯——”弟子在心中默默盘算,“我想您说得很对。”

“可是年轻人,为了你将来在评议会中的工作,我最希望你了解的是,过去十五年间,由于需要处理个人的行为,我们的计划被迫考虑一些微妙的情状。比如说,安索必须启人疑窦,以便一切能在适当时机成熟,不过这是相当简单的一件事。

“此外,我们必须安排一种情状,避免端点星上的人过早想到端点星正是他们寻找的目标。这种想法必须由那个小女孩艾嘉蒂娅提出来,而且除了她父亲,不会有其他人注意到。因此,她必须被带到川陀,以便确保这对父女在时机成熟前无法接触。这两个人就像超核发动机的两极,少了一个就无法运作。而且必须在正确的时间按下开关,接通线路。我设法做到了!

“卡尔根之战必须处理得极为恰当。一定要让基地舰队自信满满,而卡尔根舰队未战先怯。这我也做到了!”


弟子又说:“发言者,我觉得您……我的意思是我们大家……似乎都依赖一个关键因素,那就是达瑞尔博士并未怀疑艾嘉蒂娅是我们的工具。而我检查这方面的计算,发现他会起疑的几率约有30%。万一真发生这种事呢?”

“我们早已做好完善的防范。你学过‘干扰高原’理论吧?它究竟代表什么?当然不是植入某种‘情感倾向’的证据。即使最精密的脑电图分析,也绝不可能侦测出这种变化。你该知道,这是拉弗特定理的结果。真正能在脑波上显示的,是取出、是切除原有‘情感倾向’所造成的影响。那种变化一定会显现出来。

“当然,安索负责让达瑞尔知晓有关‘干扰高原’的一切细节。

“然而——在哪种情况下,可以让一个人受到控制,又不会在脑波中显现出来?唯有那人并没有任何‘情感倾向’需要切除。换句话说,唯有那人是新生儿,整个心灵如同一张白纸。十五年前,当计划跨出第一步的时候,出生于川陀的艾嘉蒂娅·达瑞尔就是这样的一个婴儿。她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受到控制,而这样最好,因为这个控制帮助她建立了一个珍贵而聪敏的性格。”


第一发言者干笑了一声。“就某方面而言,最令人惊讶的是整个事件的讽刺性。四百年以来,多少人曾被谢顿的一句‘银河另一端’所愚弄;他们各自提出特定的、物理科学模式的解答,真的拿量角器和直尺来寻找‘另一端’。结果,不是绕到银河边缘一百八十度之外,就是回到原来的出发点。

“而我们最大的危险,在于仅仅根据物理思考模式,便有可能推测出正确答案。你也知道,银河不是一个扁平的卵形体,银河外缘也并非封闭曲线。银河其实是个双螺旋,至少有八成的住人行星位于‘主旋臂’上。端点星位于旋臂的最外端,而我们则在另一端——螺旋的另一端在哪里呢?哈,是在中心区域。

“但这毫不起眼,它是个并不切题的答案。倘若钻研这个问题的人,能够记得哈里·谢顿是一位社会科学家,而并非自然科学家,再据此调整他们的思维模式,应该就能立刻想到这个答案。对一位社会科学家而言,‘另一端’代表什么意义呢?地图上的另一端吗?当然不是。那只是机械式的诠释。

“第一基地设在银河外缘,该处本是昔日帝国势力最薄弱、施以文明洗礼最少、财富和文化趋近于零的地方。而哪里又是银河社会的另一个极端呢?哈,就是帝国最强盛、文明最发达、财富和文化鼎盛之处。

“这里!这个中心!它就在川陀,谢顿时代的帝国首都。


“这是多么理所当然。哈里·谢顿留下一个第二基地,是为了要维护、改进并推展他的计划。早在五十年前,就已经有人明白这一点,或者至少猜到了。但这项工作最适宜在何处进行?自然是在川陀。当年谢顿团队的研究在这里进行,数十年搜集的资料也都汇集此地。此外,第二基地的目的是要保卫谢顿计划,这点也是众所周知!而对于端点星和谢顿计划,最大的威胁又源自何处?

“就在此地!就在川陀这里。帝国虽然奄奄一息,可是前后有三个世纪的时间,帝国仍然能够摧毁基地,只要它下定决心这么做。

“一个世纪前,当川陀沦陷,惨遭劫掠,变作一片废墟时,我们自然有办法保卫自己的大本营。于是整个行星,只有帝国图书馆和周围的校园安然无事。这是银河系人尽皆知的事实,但即使是如此明显不过的暗示,也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艾布林·米斯就是在川陀发现我们的下落,我们只好提早结束他的生命,令他无法说出这个秘密。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设计由一个普通的基地女子击败骡的强大异能。当然,这种奇迹难免会使人怀疑到这颗行星——就在此地,我们首次对骡进行研究,因而订出击败他的计划。而艾嘉蒂娅也在此出生,自此引发一连串的事件,终于使得谢顿计划重新回到正轨。

“我们所暴露的那些秘密,那些漏洞,竟然通通没有被发现,这都是因为谢顿所说的‘另一端’乃别有所指,他们却自以为是地另作解释。”

第一发言者沉默了良久。他刚才对弟子说的这番话,其实更像是为自己解说一切。现在他站在窗前,仰望着苍穹中不可思议的强烈光焰,仰望着从此永远太平的广袤银河。

“哈里·谢顿将川陀称作‘群星的尽头’,”他悄声说道,“为何不能是个诗意的意象。宇宙一度完全受到这颗星体支配;当时众星都和此处保持联系。古谚有云:‘条条大路通川陀,群星尽头,此之谓也’。”


十个月前,第一发言者曾经站在同一地点,满怀沉重的心情,抬头凝视这片拥挤的星空——在人类称为“银河系”的这团巨大物质中,再也没有比核心更拥挤的区域。如今,在那张浑圆而红润的脸庞上,第一发言者——普芮姆·帕佛——露出一个堪称满意的神情。


“可是他们的确相信这种事情。因此之故,对未来的预测是否正确并不重要。假如一名数学家作出预测,说我能够带来长治久安,说帝国将有一段太平繁荣的岁月——啊,这难道不好吗?”

“当然,这种说法听来很舒服,可是陛下,它又有什么用呢?”

“只要民众深信不疑,当然就会依据这个信念而行动。许多预言最后终于成真,唯一的凭借只是信心的力量。这就是所谓的‘自我实现的预言’。没错,现在我想起来了,当初对我解释这个道理的就是你。”

丹莫刺尔说:“启禀陛下,我相信自己这么说过。”他小心翼翼地望着这位皇帝,仿佛在斟酌自己该再说多少。“话说回来,果真如此的话,任何人的预言都没有两样。”

“丹莫刺尔,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令民众同样信服。然而,数学家却能用数学公式和术语来支持自己的预言。即使谁也不了解他说些什么,大家仍会深信不疑。”


这个时期的哈里·谢顿貌不惊人。他与克里昂大帝一世一样,当年三十二岁,不过他的身高只有一米七三。他的脸庞光润,显得喜气洋洋,头发是接近黑色的深褐色,而他的衣着则带着一种一眼就看得出的土气。

没有满头的白发、没有满是皱纹的脸庞、没有放射智慧光芒的微笑,而且并未坐在轮椅上的哈里·谢顿,对将他视为传奇性半人半神的后人而言,这种形象几乎可说是对他的亵渎。不过,即使到了耄耋高龄,谢顿的双眼依旧喜孜孜,那是他始终不变的特征。


他说:“并不尽然,我得到的结果其实狭隘得多。许多系统都会出现一种情形,那就是在某些条件下会产生混沌现象。这就意味着,针对某个特殊的起点,我们不可能预测后来的结果。甚至一些相当简单的系统也是这样,而系统愈复杂,就愈有可能变得混沌。过去我们一直假定,像人类社会这么复杂的东西,会在很短时间之内变得混沌,因此不可预测。

然而,我所做到的则是证明,在研究人类社会时,有可能选择一个起点,并做出一组适当的假设,用以压抑混沌效应,使得预测未来变成可能。当然不是完整的细节,而是大致的趋势;并非绝对确定,但是可以计算其中的几率。”

一直仔细聆听的大帝这时问道:“可是,这不正意味着你示范了如何预测未来吗?”

“还是那句话,并不尽然。我证明了理论上的可能性,但仅止于此。想要进一步探究,我们必须真正选择一个正确的起点,并做出一组正确的假设,然后找出能在有限时间之内完成计算的方法。在我的数学论证中,完全没有提到应该如何进行这些。但即使我们通通做得到,顶多也只能估算出几率。这和预测未来并不相同,它只是猜测可能会发生些什么事。每一个成功的政治人物、商人,或是从事任何行业的人,都必须能对未来做出这样的估计,而且估计得相当准,否则他们不会成功。”

“他们并未用到数学。”

“是的,他们凭借的是直觉。”

“一旦掌握适当的数学工具,任何人都有办法估算几率。这样一来,少数具有优异直觉的成功人士便无法垄断了。”

“又说对了,但我只是证明这个数学分析是可能的,我并未证明它实际上可行。”

“一件事既然可能,又怎么会不可行呢?”

“理论上,我可以造访银河系每一个世界,和每个世界上的每个人打招呼。然而,完成这项工作需要很长的时间,远超过我一生的寿命。即使我能长生不死,新一代出生的速率也会大于我拜访老一辈的速率。更重要的是,许多老一辈在等不及我拜访他们之前便会死去。”


“或许吧。根据我的数学分析,不论表面上看来多么杂乱无章,任何事物背后都必定藏有秩序。至于如何找出这些底层的秩序,这套数学却完全没有提示。想想看——两千五百万个世界,每一个都有整体的特征与文化,每一个都和其他世界大不相同,每一个都至少包含十亿人口,人人又各自拥有一个独立的心灵,而所有这些世界,则以数不清的方式和组合在进行互动。不论心理史学分析在理论上多么可能,却难以有什么实际上的应用。”

“你所谓的‘心理史学’是什么意思?”

“我将‘对未来的理论性几率估算’称为心理史学。”


克里昂终于开口:“你的这个心理史学……假如能变得实际可行,会有很大的用处,对不对?”

“显然会有极大的用处。若能知道未来有些什么,即使是以最概略性、最几率性的方式,也能为我们的行动提供一个崭新而绝佳的指导,这乃是人类从未掌握的。可是,当然……

”他突然住口。

“怎么样?”克里昂不耐烦地说。

“嗯,情况似乎是这样的,除了少数决策者之外,心理史学分析的结果必须对大众保密。”

“保密!”克里昂高声惊叫。

“这很明显,让我试着解释一下。假如我们完成一个心理史学分析,并将结果公诸于世,人类的种种情绪和种种反应必将立刻受到扭曲。这样一来,心理史学分析就会变得毫无意义,因为它所根据的,是众人对未来不知情的情况下所产生的情绪和反应。您了解我的意思吗?”

大帝突然眼睛一亮,哈哈大笑几声。“太好了!”


丹莫刺尔以严肃的口吻说:“启禀陛下,这不过是我年轻时听到的一种说法。帝国境内充满古怪的词句,有些是川陀从未听说过的,正如同川陀的某些惯用语,其他地方的人也听不懂一样。”

“你是来提醒我帝国疆域的辽阔?你说那人是一颗流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是指他可能犯下无心之失,造成重大伤害。他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或者说重要性。”

“你推论出来的吗,丹莫刺尔?”

“是的,陛下。他是个乡下人,并不了解川陀这个地方以及此地的规矩。他以前从未到过我们的行星,以致无法表现得像个有教养的人,比如说像个廷臣。但是他竟然敢跟您顶嘴。”

“有何不可?我准许他有话直说。我取消了繁文缛节,以平等的方式对待他。”

“启禀陛下,并不尽然。您天生就无法平等对待他人,您习惯于发号施令。即使您试图让对方轻松自在,也很少有人能做到这一点。大多数人会变得哑口无言,更糟的表现则是奉承和阿谀。可是,那人却跟您顶嘴。”

“嗯,丹莫刺尔,你可以认为这很了不起,但是我不喜欢他。”克里昂看来十分不满,“你注意到了吗?他并没有尝试对我解释他的数学理论,好像他知道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启禀陛下,您的确听不懂。您不是数学家,也不是任何领域的科学家,同时也不是艺术家。在许许多多的知识领域,都有人比您懂得还多,他们的职责就是利用这些知识为您服务。您是皇帝,这点就不亚于他们所有专长的总和。”

“是吗?如果是个花了许多岁月累积知识的老头,令我感到自己某方面一窍不通,那我倒也不在意。可是这个人,谢顿,只不过和我同年。他怎么会知道那么多?”

“他不必学习领袖气质,也不必学习如何做出左右他人生死的决策。”


“您本来认为它也许有用。而在您向我解释之后,我也这么以为,所以其他人也有可能抱持同样的看法。既然这位数学家已经将心思集中在这个问题上,他自己的想法或许也会改变。谁知道呢,他也许会研究出利用这套数学的方法。假如他成功了,有办法预测未来了,不论多么朦胧模糊,他也等于掌握了极大的权力。即使他自己不希望拥有权力——我总认为如此自制的人少之又少——他也可能被别人利用。”

“我试图利用他,可是他不肯。”

“刚刚他没有好好考虑,也许现在他就会愿意。他若不喜欢被您利用,难道就不可能被——比方说——卫荷区长说服吗?”

“他为什么会愿意帮助卫荷区长,而不愿帮我们?”

“正如他刚才的解释,个体的情绪和行为是很难预测的。”

克里昂绷着脸,坐在那里沉思良久。“你真的认为,他有可能将他的心理史学发展到真正有用的地步?他十分肯定自己做不到这一点。”


两人默默对坐了一阵子,最后谢顿终于以讥讽的口吻说:“川陀!帝国的首都,它的轨道太空站中有舰队的大本营,地面还驻扎有最精锐的部队。假如你相信川陀就是那个安全的世界,你的妄想症就已经进展到彻底的幻想。”

“不!谢顿,你是一名外星人士。你不知道川陀是什么样子。它拥有四百亿人口,放眼银河,人口数目是它十分之一的世界都不多。它有着难以想象的科技和文化复杂度。我们现在位于皇区,这里的生活水准是全银河之冠,居民则全部是帝国的大小官员。然而,在这颗行星上,总共有超过八百个行政区,某些区的亚文化和我们这里完全不同,而且大多不是帝国军队能掌控的。”

“为什么不能掌控?”

“帝国不能真正对川陀动用武力。这么做的话,一定会动摇某个科技层面。那些科技都是整个行星命脉所系,相互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弄断任何一个联系,都会令科技整个瘫痪。相信我,谢顿,我们住在川陀的人都目睹过这种情形,例如一场未能成功缓解的地震、一次未曾及时疏导的火山爆发、一阵没有预先消灭的暴风,或者只是一个没人留意的人为错误。发生这些天灾人祸之后,这颗行星立刻摇摇欲坠,必须尽一切力量立刻恢复原有的平衡。”

“我从未听过这种事。”

夫铭脸上闪过一丝笑容。“当然没有。你想要帝国大肆宣传核心深处的脆弱吗?然而,身为一名记者,即使外星人士不清楚,即使川陀大多数人蒙在鼓里,即使帝国当局尽力隐瞒真相,我却对这种情形一清二楚。相信我!虽然你不晓得,但是大帝心里明白,丹莫刺尔也知道——侵扰川陀就有可能摧毁整个帝国。”

“那么,你因此建议我留在川陀?”

“没错。我可以带你到一个地方,你在那里将会绝对安全,不必担心丹莫刺尔。你不用改名换姓,完全可以公开活动,他却对你无可奈何,这就是他想逼你立刻离开川陀的原因。

若非命运之神把我们拉到一块,你又有出人意表的自卫本领,他的计划已经成功了。”


斯璀璘大学:……位于古川陀斯璀璘区的一所高等学府……虽在人文与科学领域皆颇享盛名,该校名声得以流传至今却并非由于这些成就。若是让该校历任学者知道,斯璀璘大学在后人心目中印象深刻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某位名叫哈里·谢顿的人于“逃亡期”曾在那里暂住,他们一定会惊讶不已。 ——《银河百科全书》


谢顿的眼睛迅速眨了几下。“上千万个世界,数十亿个文化,好几万兆的人口,恒河沙数的互动关系——你竟要我化约成秩序。”

“不,我只要你试试看,就为了这上千万个世界,数十亿个文化,以及好几万兆的人口。并非为了大帝,也不是为丹莫刺尔,而是为了全体人类。”

“我会失败的。”谢顿说。

“那我们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你愿意试试吗?”

不知道为什么,谢顿竟然听见自己说出违心的一句:“我愿意试试。”他一生的方向也因此确定了。


谢顿不禁面红耳赤。“你说得对。我不能期望你不断为我赴汤蹈火,希望现在还没有毁了你。”

夫铭以冷淡的语调说:“谁知道呢?我们生在一个险恶的时代。你只要记住一件事,若说有什么人能创造安全的时代——即使不为我们,也要为我们的后代——那个人就是你。谢顿,让这个想法成为你的原动力。”


她转过身来,对他露出顽皮的笑容。“我看起来不够老吗?我两年前在锡纳拿到博士学位,之后就一直待在此地。再过两个星期,我就三十岁了。”

“对不起,”谢顿回报一个笑容,“但你看起来顶多二十四,很难不让人对你的学位存疑。”

“你这是体贴吗?”铎丝说。谢顿立刻感到一股喜悦袭上心头,他想:当你和一位迷人的女子谈笑风生时,毕竟不会百分之百感到像个陌生人。


谢顿摇了摇头。“帝国政府这种雅量似乎令人无法置信,赫利肯的教育机构绝不可能这么不受政府的压力。”

“在锡纳上也不可能,其他外星世界也都一样,或许只有一两个最大的世界例外。川陀则另当别论。”

“没错,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它是帝国的中心,而此地的大学全都享有极高声誉。任何地方的任何一所大学都能培养出专业人才,可是帝国的行政官员——包括那些高官,以及无数仿佛触须般伸入银河各个角落的低阶官员——通通是在川陀接受教育的。”

“我从来没看过统计……”谢顿的话只说了一半。

“相信我吧。让帝国官员有些相同的背景,并对帝国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是十分重要的一件事。他们不能全部是川陀本地人,否则会令外星世界感到不安。由于这个缘故,川陀必须吸引数百万外星人士来此接受教育。不论他们来自何处,不论他们有着怎样的口音或文化,只要他们接受川陀的熏陶,并且认同自己的川陀教育背景。帝国就是这样凝聚起来的。此外,由于代表帝国政府的行政官员有不少是外星世界的同胞,他们生在外星长在外星,外星世界也就因此不难统治了。”

谢顿再次觉得脸红。像这种事,他以前就从未思考过。他不禁产生一个疑惑:假如某人仅仅精通数学一门,他是否能成为真正伟大的数学家?“这是众所周知的吗?”他问。

“我想并不是。”铎丝思考了一下才回答,“需要吸收的知识太多,所以专家一律紧守自己的专长,把它当做一面盾牌,以免需要知晓任何其他方面的知识。他们想避免被知识淹没。”

“而你却知道。”

“那可是我的专长。我是个历史学家,专门研究王国川陀的兴起。川陀能够不断扩张势力,进而从王国川陀跃升至帝国川陀,这种行政管理技巧就是它的法门之一。”

谢顿几乎是喃喃自语地说:“过度专业化的害处多大呀。它将知识切割成上百万碎片,让它处处在滴血。”


“如果你不想成为行政官员,铎丝,那你打算做什么呢?”

“历史学家。我准备教书,将我自己的影视书做成教材。”

“只怕不会有太高的地位。”

“也不会有太高的薪水,哈里,这点更重要。至于地位,那是一种吃力不讨好的东西,我避之唯恐不及。我见过许多拥有地位的人,但至今没有找到一个快乐的。地位不会让你稳稳坐着它,你得奋斗不懈才能保持不坠。即使贵为皇帝,也大多没什么好下场。有一天我可能就这么回到锡纳,在那里当一名教授。”

“而川陀的教育背景,会让你拥有地位。”


“我的确没修过,不只是‘也许’而已。可是我不会害怕竞争,也不在乎可能出现的窘境——只要我能学到查询历史参考资料的诀窍。”

谢顿心里很清楚,他已经喜欢上这个年轻女子,很高兴能抓住机会当她的学生。他还察觉到一件事实,那就是他的心灵正面临一个转折点。

他已经答应夫铭,将会试图发展出实用的心理史学,但那只是理智的承诺,与情感无关。如今为了把理论化为实际,真有必要的话,他决心和心理史学斗个你死我活。而这个转变,也许就是受到铎丝·凡纳比里的影响。

抑或是夫铭早就料到这点?夫铭这个人,谢顿判断,很可能是个最可怕的人物。


喝茶的时候,他说:“铎丝,我已经扫描过无数的历史,只是扫描和浏览而已,我还没有时间做深入研究。即使如此,有件事已经十分明显,所有的影视书都只探讨相同的少数事件。”

“关键的事件,创造历史的事件。”

“那只是个借口,其实它们相互抄袭。银河系共有两千五百万个世界,记载详细的也许只有二十五个。”


“别傻了,当然有。也许赫利肯未曾卷入任何大型的太空战事、重大的叛乱事件,或是重要的和平条约,也许没有哪个皇位竞逐者曾以赫利肯为基地,不过微妙的影响一定是存在的。不用说,任何一个角落发生的事件,都会对其他各个角落造成影响。但我找不到对我有任何帮助的资料——听我说,铎丝,在数学领域里,所有的一切都能在电脑中找到,包括过去两万年来我们所知道的或发现的一切。历史界则不然,历史学家总是挑挑拣拣,而且大家都挑拣相同的东西。”

“可是,哈里,”铎丝说,“数学是人类发明的秩序结构,一样东西紧扣着另一样。其中有定义,有公设,所有这些都是已知的。它是……它是……一个整体。历史则不同,它是万兆人口的行为和思想形成的无意识结构,历史学家必须挑挑拣拣。”

“正是如此。”谢顿说,“但若想推出心理史学定律,我必须知晓全部的历史。”

“那样的话,你将永远无法写下心理史学定律。”

那是昨天的事。谢顿后来又花了一整天而毫无所获,这时正颓然坐在凹室中的椅子上。此刻,他还听得见铎丝的声音:“那样的话,你将永远无法写下心理史学定律。”


这会让我暂时忘掉心理史学。”谢顿叹了一口气,“很高兴有这个机会。”

“此外,”阮达道,“我伯父常说‘知识皆一体’,或许很有道理。你也许会从气象学那里学到些什么,能对你的心理史学有所帮助。难道没这个可能吗?”

谢顿露出无力的笑容。“很多很多事都有可能。”然后,他又在心中补充道:但实际上却不可行。


谢顿眯着眼睛四下眺望。虽然乌云遮日,光线仍旧刺眼。他察觉到脚下的表面并非全然水平,他其实是站在一个浅坡的穹顶上。当他极目望去,四面八方都能见到许多穹顶,各有各的宽度与高度。

“上方似乎崎岖不平。”他说。

“我想很少有例外,当初就是这样兴建的。”

“有没有什么理由?”

“其实也没什么理由。你知道吗,我刚来的时候和你一样,也是到处张望,逢人就问。我听到的解释是这样的,川陀居民原本只在特定场所,例如室内购物中心、体育竞技馆这种地方建造穹顶,后来才扩及整个城镇。那时,全球各处有许多穹顶,高度和宽度都不尽相同。等到它们通通连起来,各处自然凹凸不平。不过到了那个时候,人们已经认定它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你的意思是,原本相当偶然的一件事,后来却被视为传统?”

“我想是吧,你要这么说也可以。”

假如某些相当偶然的事件,会很容易就被视为传统,因而再也无法打破,或者几乎牢不可破,谢顿想道,这算不算心理史学的一条定律呢?它听来相当显易,可是,其他同样显易的定律还有多少呢?一百万条?十亿条?究竟有没有少数几条一般性定律,能将这些显易的定律逐一导出?他怎么弄得清楚呢?一时之间他陷入沉思,几乎忘记了刺骨的寒风。


当两人并肩行走时,他朝她的侧面瞥了一眼,那是他能评价她的唯一依据。在其他任何时候,他总是忘不掉她突出的光头、无眉的双眼,以及一张素净的脸庞。它们掩盖了她的个体性,似乎使她变得隐形。然而从这个轮廓中,他却能看出一些别的:鼻子、下巴、丰唇、匀称、美丽。黯淡的光线好像使那个大沙漠不再那么显眼与刺眼。他惊讶地想到,如果留起头发并好好修剪,她可能就是个大美人。然后他又想到,她无法长出头发,她这一生注定永远光头。

为什么呢?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变成这样?日主说,是为了使麦曲生人一辈子记得自己是麦曲生人。这点为何那么重要,以致大家都得接受脱毛的诅咒,作为身份的象征与标记?

然后,因为他习惯从正反两方面思考问题,于是又想到,习俗是第二天性,如果习惯了光头,到了根深蒂固的地步,那么头发就会显得怪异恐怖,令人感到恶心与厌恶。他自己每天早上都会刮脸,将胡须完全除去,剩下一点点胡根都不舒服。但他并不认为自己的脸是秃的,或是有任何不自然。当然,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留胡子,但他就是不愿那么做。

他知道在某些世界上,男人一律不刮脸;甚至有些世界的男人根本不修剪胡须,任由它胡乱生长。如果让他们看到自己光秃的脸庞、没有任何胡须的下巴、双颊与嘴唇,他们又会怎么说呢?

他一面想,一面跟着雨点四十三向前走,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每隔一会儿,她就会拉着他的手肘引导他。在他的感觉中,她似乎越来越习惯这样做,因为她并未急忙缩回手去,有时还持续将近一分钟。


“再吃五六个吧。”雨点四十三一面说,一面向他伸出手,“它们从来没有重复的口味,而且根本不含热量,只有味道而已。”

她说得没错。他试图让这种美食在口中多留一会儿;试图小心地舔着;试图咬下一小口。然而,不论他多么小心,它也经不住轻轻的一舔。而只要稍微咬下一点,其余部分也立刻消失。每个球体的味道都无以名状,而且都和先前吃的不尽相同。

“唯一的麻烦是,”这位姐妹快活地说,“偶尔你会吃到一个非常特殊的口味,令你终身难忘,可是你却再也碰不到了。我九岁的时候吃过一个……”她的兴奋表情突然敛去,“

这是一件好事,让你体认到世事的无常。” 这是个讯号,谢顿心想。他们漫无目标地逛了许久,她已经开始习惯他,而且主动和他说话。现在,他们一定要进入正题。就是现在!


“通常都没什么办法,只好把腐坏的那批尽数销毁,甚至包括那些仅有腐坏嫌疑的。盘子和水槽一定都要完全消毒,有时还得全部丢弃。”

“那么,这等于是一种外科手术。”谢顿说,“将染病的组织切除。”

“没错。”

“你们如何预防这些情况?”

“我们能怎么办?我们不停地进行测试,看看有没有可能的突变,有没有可能的新病毒,有没有意外的污染或环境的变化。我们很少会侦测到什么问题,但若是发现了,我们就会采取非常措施。这样做的结果,使得歉收的年分非常少,而且纵然歉收,也只是对部分地区稍有影响。历史上收成最差的一年,只比平均年产量少了百分之十二,不过已经足以造成困境。问题是,即使是最谨慎的深谋远虑,以及设计得最高明的电脑程序,也无法百分之百预测本质上不可预测的事物。”

谢顿觉得一阵颤栗不由自主传遍全身,因为她说的仿佛就是心理史学——事实上,她只是在谈论极少数人所经营的微生农场。而他自己,却是从各个层面在考虑这个庞大的银河帝国。

这使他无可避免地感到气馁,他说:“当然,也并非全然不可预测。有些力量在引导、在照顾我们每一个人。”


谢顿感到中了圈套,怎么也没料到会有这种发展。他举起一只手,做出辩护的手势。“不是这样的。我是个数学家,我的国度也是这个银河系。只不过我想到,根据你们那些刻板的习俗,你们的国度……”

“外族男子,别那样想。若说我们的习俗刻板,那是因为我们只有几百万人,却被几十亿人包围起来。我们总得设法表现得与众不同,唯有这样,我们这些珍贵的少数,才不会被你们满坑满谷的多数所吞没。我们必须靠我们的脱毛、我们的衣着、我们的行为、我们的生活方式来和他人区隔。我们必须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也必须确保你们外族人知道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在农场中辛勤工作,好让你们对我们刮目相看,如此才能确保你们放我们一马。这就是我们对你们唯一的要求……放我们一马。”

“我无意伤害你或是任何族人。我只是来这里寻求知识,就像在其他地方一样。”


她却没有讲和的意思。“宗教!”她气呼呼地说,“我们根本不需要。”

在这段对话进行中,谢顿的心持续往下沉,此时则跌到谷底。这整个行动,这趟和雨点四十三所做的远征,最后竟然一无所获。

不料她继续说:“我们另有好得多的东西,我们有历史!”

谢顿的心情立刻回升,他随即露出笑容。


谢顿觉得她完全变了一个人,被动与顺从都已经消失无踪。面对一名男性,她也不再害羞,不再畏缩不前。此时,她正眯起双眼,凶狠地瞪着他。

“我告诉过你,我在寻求知识。我是一名学者,追求知识是我的专业和欲望。我尤其想要了解人类,所以我想学习历史。因为在许多世界上,古代的历史记录——真正的古代历史记录,都已经变质为神话和传说,常常成了宗教信仰或超自然论的一部分。但麦曲生如果没有宗教,那么……”

“我说过我们有历史!”

谢顿道:“你已经说了两遍。你们的历史有多古老呢?”

“上溯两万年前。”

“真的吗?让我们坦白说吧,它究竟是真实的历史,还是已经退化成传说的那种东西?”

“当然是真实的历史。”

谢顿正想问她如何能判断,却在最后关头打消这个念头。历史真有可能上溯两万年,而仍旧真实可信吗?他自己不是历史学家,所以必须去问问铎丝。


“独一的世界。后来又有了其他世界,但我们的世界是第一个。独一的世界,上面有生存的空间、有露天的空气、有万物的一席之地,还有肥沃的田园、友善的人家,以及热情的人们。上万年的时间,我们一直住在那里。后来我们不得不离开,开始四处东躲西藏,直到有些人在川陀的一角找到容身之地。我们在此学会栽种食粮,为我们带来了一点自由。

而在麦曲生这里,我们现在拥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以及我们自己的梦想。”

“而你们的历史详细记载了那个起源世界?那个独一的世界?”

“喔,没错,全部记在一本书里。这本书大家都有,我们每一个人都有。我们总是随身携带,这样一来,人人都能随时随地翻阅,以便牢记我们现在是什么人、过去是什么人,并且下定决心,总有一天会收复我们的世界。”


此时,这位姐妹脸上缓缓掠过一抹笑容。她说:“原来你要的是这个。当你要求由我独自带你参观微生农场时,我就知道你在打什么东西的主意。”她似乎有点发窘,“我没想到竟然是为了这本典籍。”

“那是我唯一想要的,”谢顿一本正经地说,“我心里真的没打别的主意。如果你带我到这里来,是由于你以为……”

她没让他把话说完。“可是我们已经来到这里。你到底是想还是不想看这本典籍?”

“你准备让我看吗?”

“有一个条件。”

谢顿愣了一下。若是自己将这位姐妹的心防解除得过了头,他就得衡量导致严重后果的可能性。“什么条件?”他问。

雨点四十三的舌头轻轻伸出来,迅速舔了一下嘴唇。然后她以带着明显颤抖的声音说:“脱掉你的人皮帽。”


雨点四十三似乎想起什么事。“眉毛,”她说,“是这样叫的吗?”她拉下那两条遮带,手指沿着眉毛构成的轻微弧度逆向划过。

“感觉很好。”说完她就发出高亢的笑声,几乎能和她妹妹的吃吃笑声媲美。“真可爱。”

谢顿有点不耐烦地说:“这个条件还有没有其他部分?”

在相当黯淡的光线下,雨点四十三仿佛在考虑提出肯定的答案,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反之,她突然将手缩回去,再把双手举到鼻尖。谢顿纳闷她究竟想闻些什么。

“多么奇特,”她说,“我可以……我可以改天再试一次吗?”

谢顿硬着头皮答道:“如果你把典籍多借给我几天,让我有充分的时间研究,那么或许可以。”

雨点四十三将手伸进裰服的一个隙缝,谢顿过去从未注意到它的存在。然后,她从一个隐藏式内袋,取出一本由某种又硬又韧的质料充作封面的书。谢顿接了过来,尽量控制住内心的激动。

当谢顿调整人皮帽,重新遮起头发之际,雨点四十三再度把双手举到鼻尖,接着伸出舌头,很轻很快地舔了舔手指。


“不,铎丝。你或许认为这是绝对自然的事,可是你并未亲身体验过。当时,那个可怜的女人处于高度性兴奋的状态。她动用了所有的感官……不但闻她的手指,还伸舌头来舔。

她如果能听见头发生长的声音,也会贪婪地专心倾听。”

“但那正是我所谓的‘自然’,任何遭禁的事物都会产生性的吸引力。假使你生活在一个妇女随时随地袒胸的社会,你会不会对女性的乳房特别感兴趣?”

“我想可能会。”

“假如它们总是被遮起来,就像在大多数社会那样,难道你不会更感兴趣吗?听着,让我告诉你一件我亲身的经历。当时,我是在母星锡纳的一个湖滨度假胜地……我猜你们赫利肯也有度假胜地,例如沙滩之类的地方?”


奥罗拉:……一个神话世界,在太初时代、星际旅行的黎明期,应该曾有人类居住。有人认为它就是“地球”的别名,就是那个或许同样神秘的“人类起源世界”。据说在古川陀麦曲生区(参见该条),民众自视为奥罗拉居民的后裔,将这一点当做他们信仰体系的中心教条。除此之外,外人对这个信仰几乎一无所知…… ——《银河百科全书》

基地七部曲

其实并不是被选上的,”她说,“在川陀王国早期,它本是莫洛夫家族的属地。当王国变成帝国时,有许多地方可供皇帝居住,夏日避暑胜地、冬季避寒山庄、狩猎暂憩的小屋、海滨的度假别墅。后来,这颗行星逐渐被穹顶笼罩,当时住在这里的那位皇帝,由于太喜欢此地,所以让它一直保持露天。于是,只因为是唯一没有建造穹顶的地方,它变得分外特别,是个与众不同之地。这个独一无二的特点吸引了下一任皇帝……然后又是下一任……又是下一任……如此,传统于焉诞生。” 如同以往一样,每次听到类似的话,谢顿总会想到:心理史学会如何处理这种现象?它能预测到某处不会被穹顶遮盖,却绝对无法说出准确地点吗?它能做到即使只是这种程度吗?它会不会错误地预测有几处或没有一处保持露天?那位在关键时刻刚好在位、在突发奇想之下刚好作出决定的皇帝,心理史学如何能解释他的个人好恶?这样只会是一片混沌,还有疯狂。


“葛列布・安多闰。”谢顿一面揉着眼睛,一面透着倦意说。 “他又是谁?”铎丝问。自从芮奇离开后,她的心情每天都是那么阴沉。 “几天前,我还从未听过这个人。”谢顿道,“试图治理一个拥有四百亿人口的世界,就是有这种麻烦。除了少数硬要引起你注意的,你从不会听说任何人。整个世界的资讯都已经电脑化,川陀却仍是由无名氏所组成的行星。我们可以抽出某些人的识别号码和统计资料,但我们抽出的又是些什么人?再加上两千五百万个外围世界,这些仟年以来,银河帝国竟能维持运作,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坦白讲,我认为它唯一能够存在的原因,就是它几乎都在自我运作。如今,它的步调终于慢了下来。”


芮奇保持目光低垂。他已经瞥了纳马提一眼,那就足够了。十年前,芮奇被谢顿派去引诱九九・久瑞南自投罗网时,他曾经见过这个人,因此看一眼即绰绰有余。 十年的时间,纳马提并没有多少改变。谁都看得出来,愤怒与仇恨仍是他最主要的特征——或者应该说,至少芮奇看得出来,因为他了解自己多少有些偏见——而这两点似乎将他的外表定了型,永远不会再改变。他的脸孔更加瘦削一点,他的头发已经斑白,但他的薄嘴唇仍旧拉出同样冷酷的线条,他的黑眼珠依然射出如昔的危险光芒。 这就够了,于是芮奇一直没有再望向他。在芮奇的感觉中,纳马提这种人不会喜欢一个敢面对面瞪着他的人。


“安多闰,”他说,“前些天我们谈到的神,灵验的程度超出我的想象。” “我告诉过你,这个人很适合我们的目的。” “远比你想象中更适合。你当然知道一个故事,哈里・谢顿,我们可敬的首相,如何派他的儿子——或者该说养子——去见久瑞南,对他设下陷阱,而久瑞南不听我的劝告,结果中了圈套。” “是的,”安多闰不耐烦地点着头,“我知道这个故事。”他说这句话的神态,代表他对这个故事了若指掌。 “我只有那次仔细看过那孩子,但他的形象已烙印在我的脑海。你以为十年的岁月、高跟鞋,以及剃掉八字胡就能骗过我吗?你那个普朗什就是芮奇,就是哈里・谢顿的养子。


而在偏殿内,一群惊慌失措的人正茫然地瞪大眼睛——在半圆形楼梯上,躺着大帝陛下克里昂一世的尸体,血肉模糊得几乎无法辨认,华丽的皇袍现在成了一件寿衣。而靠着墙壁缩成一团、以痴呆的目光望着周围一张张受惊脸孔的,则是曼德尔・葛鲁柏。 谢顿觉得快要崩溃了。他捡起掉在葛鲁柏脚旁的手铳,那原本是安多闰的,他可以确定。“葛鲁柏,你做了什么?”他轻声问道。 葛鲁柏望着他,含糊不清地说:“大家都在尖叫和呐喊。我想,谁会知道呢?他们会以为是别人杀了大帝。不料,后来我就跑不动了。” “可是,葛鲁柏,到底为了什么?” “这样我就不必当园丁长了。”说完他便垮成一团。 谢顿望着不省人事的葛鲁柏,心中震撼不已。 一切都在间不容发的惊险状况下圆满解决。他自己还活着,芮奇还活着;安多闰死了,而九九派阴谋分子则一个也逃不掉。 帝国的核心将会保住,正如心理史学所要求的。 然后,一个小人物,为了一个分析不出来的微小理由,竟然就杀了大帝。


铎丝・凡纳比里:哈里・谢顿的一生充满传奇且众说纷纭,想找一本完全真实的传记如同缘木求鱼。至于他一生最令人费解的一环,或许就是他的配偶铎丝・凡纳比里。铎丝・凡纳比里的早期资料付诸阙如,只知道她生于锡纳这个世界,后来到了斯璀璘大学,成为该校历史系的教授。不久她便遇到谢顿,做了他二十八年的贤内助。若说有谁的一生比谢顿更具传奇性,那就非她莫属。许多相当难以置信的传说,都提到她惊人的力道与速度。当时许多人称她为“虎女”,但也可能只是私下流传。然而,相较于她来自何处,她的去向更加令人费解,因为在某个时间之后,便再也没有她的音讯,却也找不到发生任何变故的线索。


双眼圆睁的玛妮拉说:“您为什么要……” 谢顿说:“我无法相信你会问这个问题。你救了芮奇和我自己的性命,能说我不欠你任何情吗?” 一切正如他所说的。谢顿潇洒地辞去保有十年的职位,回到了斯璀璘大学。新近成立的军政府(由禁卫军与武装部队的重要成员所领导的执政团)发给他一封溢美的褒扬信,感谢他对帝国所作的贡献。而玛妮拉・杜邦夸也解除了保安官的职务,随着谢顿及其家人一同前往斯璀璘。


铎丝反驳道:“没错,哈里,这点我比任何人都明白。假使当时她不在场,我也根本无法阻止那次谋杀。我想你会认为我该心存感激,但我每次看到那个女人,就会联想到我的失败。我知道这种情绪并非真正理性的,而这是我无法解释的事。所以别要求我喜欢她,哈里,我办不到。” 可是第二天,就连铎丝也不得不让步了。因为医生说:“你家公子希望见一位名叫玛妮拉的女子。” “他的情况绝不适合接见访客。”铎丝吼道。 “刚好相反,他很适合,他恢复得很好。何况,他坚持要见她,态度无比激昂,我认为拒绝他并非明智的做法。” 于是他们带玛妮拉进了病房。芮奇热情洋溢地欢迎她,自从住进医院后,他首度露出一丝飘忽的快乐神情。


哈里・谢顿心情沉重地抵挡众人的攻势。铎丝、芮奇、雨果与玛妮拉轮番上阵,众口同声告诉他六十岁并不算老。 可是他们根本不了解。三十岁的时候,他第一次有了心理史学的灵感;三十二岁的时候,他在十载会议上发表那场著名的演说,接着一切似乎立刻接踵而至。在与克里昂作过简短的会晤后,他开始在川陀各处逃亡,遇到了丹莫刺尔、铎丝、雨果与芮奇,当然还有住在麦曲生、达尔与卫荷的许多人。 他四十岁时当上首相,五十岁时辞去那个职位,现在他六十岁了。 他在心理史学上已经花了三十个年头。他还需要多少年?他还能活多少年?会不会他去世时,心理史学计划仍未完成? 困扰他的并非死亡,而是心理史学计划将成为未竟之志,他这么告诉自己。 于是他去找雨果・阿马瑞尔。最近这些年,随着心理史学计划的规模稳定成长,他们不知不觉疏远了。在斯璀璘的最初几年,只有谢顿与雨果两人一起工作,再也没有别人。而现在…… 雨果已年近五十,不能算年轻了,而且冲劲也大不如前。这些年来,除了心理史学,他未曾培养任何其他的兴趣:没有女人、没有玩伴、没有嗜好、没有业余活动。


心理史学曾经预测,帝国核心在克里昂死后仍会保住——那是个非常模糊且不确定的预测,而它的确应验了。川陀一向还算平静;即使历经皇帝遇刺以及一个皇朝的结束,帝国核心仍保住了。 这是在军事统治的高压下做到的。铎丝将执政团称为“那些军头”相当正确,她的指控即使更进一步或许也不为过。纵然如此,他们的确维系了帝国的完整,而今后还会维持一段时间。说不定能持续得足够久,好让心理史学在未来的发展中,扮演一个积极的角色。 最近雨果提出了建立“基地”的可能性——单独、隔离、独立于帝国之外的几粒种子,用以在将来的黑暗时期保存实力,进而发展成一个更良善的新帝国。谢顿自己已经着手研究这种安排的可能影响。


斯璀璘大学改头换面了,哈里・谢顿忍不住感到高兴。 谢顿计划建筑群的几间核心研究室,突然之间冒出五光十色,在半空映出众多此起彼落的三维全息像,通通都是不同时期与不同地点的谢顿。里面包括:正在微笑的铎丝・凡纳比里——显得比现在年轻些;十几岁时的芮奇——依然野气未脱;谢顿与雨果正埋首操作电脑——看起来年轻得难以置信。甚至还能看到一个稍纵即逝的伊图・丹莫刺尔,它使谢顿心中充满对老友的思慕,并怀念起丹莫刺尔离去之前所提供的安全感。 但在这个“全息像集”各处都找不到克里昂大帝。并非由于没有他的全息像,而是因为在执政团的统治下,提醒人们昔日的皇权是不智之举。 这些影像全部向外盈溢和倾泻,注满一间又一间房间,一栋又一栋建筑。在不知不觉间,整个大学变成一个展览会场,谢顿从未见过类似的情景,甚至未曾幻想过。就连穹顶照明也暗了下来,准备制造三天的人工黑夜,好让这所大学能在其中大放异彩。


的确很难相信,但在川陀上,谢顿已经成为一个受人崇拜的人物,而在外围世界某些地方也是如此。至于这个心理史学,如果它能用来预测未来,甚至只是人民相信它能这样做,即可成为巩固政权的一个强力工具。这点我确定您已经看出来,将军。它只需要预测我们的政权会持续下去,会为帝国带来和平与繁荣。民众一旦相信了,就会帮助它成为自我实现的预言。反之,如果谢顿希望出现反面的结果,他大可预测会出现内战和毁灭。民众也会相信的,那就会使我们的政权不稳。” “这样的话,上校,我们只要确定心理史学的预测是我们想要的就行了。” “应该说是谢顿必须做到这一点,而他并不是当今政权的朋友。将军,我们必须将哈里・谢顿和在斯璀璘大学进行的心理史学发展计划区别开来,这件事很重要。心理史学能对我们有极大的用处,但唯有在某人取代谢顿之后才会如此。”


“在我看来,将军,哈里・谢顿是某种个人崇拜的焦点,我确定您也有这种看法。他让自己和心理史学如此合而为一,假使我们用太过公开的方式除掉他,会完全毁掉这门科学的公信力,它对我们就毫无用处了。 “反之,将军,谢顿年纪越来越大,不难想象他会被另一个人取代——某个我们能选择的人,他会友善看待我们对帝国所抱持的伟大目标及希望。若能以这种看似自然的方式除去谢顿,那就正是我们所需要的。” 将军说:“而你认为我应该见他?” “是的,以便衡量他的斤两,好决定我们该怎么做。可是我们必须谨慎,因为他是一个名人。”


“您刚才提到了税务问题,您说加税有困难。不用说,这种事一向困难。任何政府想要运作,都必须以某种方式聚集财富。政府获得这些信用点的方法只有两种,第一,借着劫掠邻邦;第二,劝导自己的公民心甘情愿而和平地缴出这些信用点。 “既然我们已经建立起一个银河帝国,而它已经以适当的方式运作了好几千年,我们就没有可能劫掠邻邦,只有镇压偶发的叛乱是例外。这种事不常发生,不足以支持一个政府;即使足以支持,这种政府也会太不稳定,无论如何不会持续太久。” 谢顿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继续说:“因此,筹集信用点的方法,必须是请求公民将其财富的一部分交给政府使用。由于政府因而得以有效运作,公民想必宁愿以这种方式花费信用点,也不愿人人私藏那些财产,却活在一个危险且混乱的无政府状态。 “然而,尽管这个要求是合理的——公民靠缴税维持一个稳定且有效的政府,日子就会过得更好——他们却不会情愿这样做。为了消除这种心态,政府必须做得好像没有拿走太多的信用点,而且考虑到了每位公民的权利和利益。换句话说,他们必须减少低收入者的缴付百分比,必须在估税之前减去各种扣除额,此外不一而足。 “时间一长,随着各个世界、每一个世界的各个行政区,以及各个经济体系全部要求和争取特别待遇,税务必然变得越来越复杂。结果便是政府的稽征部门规模越来越大,组织越来越庞杂,而逐渐变得难以控制。普通公民无法了解为何要缴税,要缴多少税,哪些可以减免,又有哪些不行。就连政府和税务机关本身常常也是一头雾水。 “此外,税收中必定有越来越多的一部分,被用来运作过度精细的税务机关,诸如保存记录、追查漏税。所以说,可用于建设性用途的信用点越来越少,而我们却束手无策。 “到了最后,税率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并会激起不满和叛乱。历史书喜欢将这些事情归咎于贪婪的商人、腐化的政客、凶残的战士、野心的总督。但他们都只是个人,他们只是利用税率膨胀趁火打劫。”


“而研究这些方程式,你们就能判断等在我们前面的未来?” “理论上是这样。”此时室内恢复了普通的外观,“可是有两个困难。” “哦?什么困难?” “首先,人类心智无法直接创造这些方程式。我们花了数十年时间,只是在设计更强力的电脑和程序,由它们来发明和储存这些方程式。不过,当然,我们不知道它们是否正确、是否有意义。这完全取决于最初的程序设计多么正确,以及多么有意义。” “那么,它们可能全是错的?” “有这个可能。”雨果揉了揉眼睛,铎丝忍不住想到,过去几年之间,他似乎变得那么苍老,那么疲倦。他比谢顿年轻十一二岁,但他似乎要老得多。 “当然啦,”雨果以颇为疲惫的声音说下去,“我们希望并不是这样,但这就牵扯出第二个困难。虽然哈里和我花了几十年时间,测试并修改这些方程式,我们却一直无法确定它们的意义。电脑把它们建构出来,所以想必它们一定代表某些现象。但那是什么呢?其中有些部分,我们认为我们已经研究出来。事实上,此时此刻,我正在研究我们所谓的A23节,一组特别纠缠不清的关系式,我们还无法将它对应到真实宇宙中的任何事物。话说回来,我们每年都有些进展,我充满信心地期待心理史学成为一个正统的科技,足以帮助我们研究未来。”


“我发现能用好些方法改变这组方程式,以便减轻它所代表的摩擦。然而,在每个例子里,某处摩擦减轻总意味着别处摩擦的增加。在一个封闭群体中,也就是说,一个没有旧成员离开也没有新成员加入的群体中,任何时候总摩擦都不会减少,同样道理,总摩擦也不会增加。而我借用林恩的非混沌方程组所证明的,则是无论任何人采取任何可能的行动,这个结论仍然为真。哈里将它称为‘人事问题守恒律’。 “这使我们有了一个想法,那就是社会动力学和物理学一样,也有本身的守恒律。事实上,想要解决心理史学中真正棘手的问题,目前最佳的工具便是这些守恒律。” 铎丝说:“相当精彩。但是万一你最后发现,根本无法改变任何事物,每样不好的事物都是守恒的,若想拯救帝国免于毁灭,只是加速另一种毁灭的过程,那该怎么办?” “其实,曾经有人提出这种论点,可是我不相信。”


谢顿上身靠向椅背,以悲伤的口吻说:“我心中没想过别的事,芮奇。当我刚开始研究心理史学的时候,在我看来,它似乎是一个纯学术的研究。十之八九,会是个根本研究不出结果的题目,如果真是这样,它就不会成为能有实际应用的研究。但几十年过去了,我们知道得越来越多,就有了让它派上用场的强烈冲动。” “好让许多人死去?” “不,好让较少人死去。假如我们的心理史学分析是正确的,那么执政团顶多还能维持几年,而它垮台的方式可以有好几种,每一种都会相当血腥和惨烈。这个方法,这个税制的花招,应该会比其他方法更平稳、更温和。前提则是,我再重复一遍,我们的分析正确无误。” “万一分析不正确,那该怎么办?” “那样的话,我们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话说回来,心理史学非得达到能应用的程度不可。我们花了好多年寻找一个事件,它的结果得是我们已经算出来,并有几分把握的,而且和其他选择比较起来,这些结果得是我们较能忍受的。就某方面而言,这个税制花招是第一个大型的心理史学实验。” “我必须承认,它听起来像个简单的实验。” “不是的。你对心理史学的复杂度毫无概念,没有任何一环是简单的。古往今来的历史上,不时会有政府试行人头税。它从来没有普遍过,而且必定引起某种形式的阻力,但它几乎从未导致暴力推翻政府的结果。毕竟,政府的压制力量也许太强,或是还有其他方法,能让民众以和平方式表达反对意见,进而获得改善。如果人头税必然会——甚至只是偶尔会导致毁灭,就不会有任何政府敢于尝试。正由于它不具毁灭性,才会被一试再试。然而,川陀的情势并非完全正常。根据心理史学的分析,有些不稳定性似乎很明显,因此怨恨似乎会特别强烈,而压抑的力量则特别薄弱。


我告诉过你电子阐析器无法伤害人类,这是事实。阿马瑞尔和你珍爱的哈里只不过是老了,虽然你拒绝承认。所以说呢?他们没事,这是人类的正常反应,那个电磁场对有机物质不会有任何重大影响。当然,对于敏感的电磁机械,它就可能产生有害的作用。我们若能想象一个由金属和电子零件制成的人类,那个电磁场对它或许就有作用。传说告诉我们,这种人造人曾经存在。麦曲生人的信仰便建立在它们身上,他们将这些人造人称为‘机仆’。假使真有机仆这种东西,那么我们不难想象,它会远比任何普通人更强壮,更迅速;事实上,它会具有类似你的一些特色,凡纳比里博士。而这样的一个机仆,强化型电子阐析器的确能阻止它,伤害它,甚至摧毁它。我这里就有个这样的装置,自从我们开始交谈,它就一直以低功率运作,这就是你感到不舒服的原因,凡纳比里博士。我敢说,自出厂以来,你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铎丝没有说什么,只是瞪着面前这个人,然后缓缓倒在一张椅子里。


林恩微微一笑,继续说:“当然,把你解决之后,大师和阿马瑞尔便不成问题。事实上,大师失去了你,可能立刻万念俱灰,在悲痛中辞职下台,而在他心目中,阿马瑞尔只是个孩子。十之八九,这两个人都不必杀。这么多年之后,你的真面目终于被揭穿,凡纳比里博士,感觉如何啊?我必须向你承认,你将真面目隐藏得非常好。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任何人发现真相,似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而我,我是个杰出的数学家,善于观察,善于思考,善于推理。可是,若非你对大师的狂热奉献,以及当他有危险时,你便爆发出仿佛随心所欲的超人能力,那就连我也想象不出真相。 “说再见吧,凡纳比里博士。我现在只要将这项装置转到全额功率,你便会成为历史。” 铎丝似乎打起了精神,从椅子上慢慢起身,喃喃道:“我的屏蔽也许比你想象中更好。”然后,她发出一下轻哼,向林恩扑了过去。 林恩睁大眼睛,尖叫一声,踉跄向后猛退。 铎丝随即来到他面前,右手闪电般击出,掌缘砍在林恩的颈部,震碎了脊椎,打烂了神经索,令他当场倒地身亡。 铎丝勉力站直身子,朝门口蹒跚走去。她必须找到谢顿,必须让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做?在川陀……没有任何人……知道怎么做,我需要丹尼尔。” 丹尼尔,丹莫刺尔。在内心深处,谢顿其实一直都知道。他的朋友(一个机器人)为他找来一位保护者(另一个机器人),以确保心理史学与基地的种子有生根的机会。唯一的问题是,谢顿爱上了他的保护者,一个机器人。如今一切真相大白,所有扰人的疑问都有了答案。可是,现在这些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只有铎丝的安危。 “我们不能放弃。” “必须放弃。”铎丝的眼睑来回拍动,双眼凝望着谢顿,“必须放弃。我试图救你,但失败了……最重要的一点……现在谁来保护你?” 谢顿已经看不清楚她,他的视线一片模糊。“别担心我,铎丝。该担心的是你……是你……” “不,是你,哈里。告诉玛妮拉……玛妮拉……我原谅她了,她做得比我好。对婉达解释……你和芮奇……互相照顾。” “不不不,”谢顿一面说,一面来回摇晃她,“你不能这样做。撑住,铎丝。拜托,拜托,吾爱。” 铎丝孱弱地摇了摇头,又更加孱弱地微微一笑。“别了,哈里,吾爱。我永远记得……你为我做的一切。” “我没有为你做过什么。” “你爱我,你的爱使我成了……人类。” 铎丝的眼睛仍然张着,但她已经停止运作。


婉达・谢顿:在哈里・谢顿的暮年,他变得最为怜爱(也有人说是依赖)他的孙女婉达。十几岁痛失双亲后,婉达・谢顿便献身于其祖父的心理史学计划,填补了雨果・阿马瑞尔留下的空白…… 婉达・谢顿的研究内容至今大多仍然是谜,因为它几乎都在完全隔绝的环境中进行。得以与婉达・谢顿研究工作接触的人,只有谢顿自己以及一位名叫史铁亭・帕佛的青年(四百年后,他的后裔普芮姆对川陀的重生做出重大贡献,当时这颗行星正从大浩劫的灰烬中站起来〔基地纪元300年〕)…… 虽不清楚婉达・谢顿对基地的贡献到了什么程度,但毋庸置疑,其重要性无与伦比……


“绝对未住人,没有一个人在上面。” “可是为什么呢,如果它这么合适?既然你拥有它的详细资料,据我推想,一定有人做过探勘。为什么没有人殖民呢?” “是做过探勘,但只有无人探测器做过。的确没有被殖民,想必是因为它距离一切都太远了。这颗行星和中心黑洞的距离,要比任何住人行星更遥远,而且远得多。我猜,对于任何准备殖民的人而言,它都嫌太远了。但我想对你却不算太远,你曾经说‘越远越好’。” “没错,”谢顿一面说一面点头,“现在我还是这么说。它有名字吗?或是只有字母和数字的编号?” “信不信由你,它真有名字。发射探测器的那些人将它命名为‘端点’,那是个古老的词汇,意思是‘一条线的尽头’,而它似乎正是如此。


一而再,再而三,他感到往事涌现心头,他的精神卷须沿着个人生命史往前回溯。毫无疑问,这是年事渐长的征兆之一。过去的内容累积了那么多,未来的内容剩下那么少,心灵因而不再窥探前方浮现的阴影,转而默想那些安全的过去。 不过,对他而言,有个重大改变值得一再回味。曾有三十多年的时间,心理史学的发展几乎可以视为一条直线——进展虽然有如爬行般缓慢,但总是朝正前方前进。六年前,却出现了一个九十度转弯,一项完全意料之外的发展。 谢顿十分清楚它是如何发生的,也很清楚许多连锁事件是如何扣在一起,终于使它成为事实。 当然,主角正是婉达,谢顿的孙女。他闭上眼睛,上身倒向椅背,开始重温六年前的那些往事。 十二岁的婉达若有所失。她的母亲玛妮拉有了另一个孩子,另一个小女孩,贝莉丝。一时之间,这个小宝宝成了百分之百的焦点。


至于铎丝——铎丝已经走了。对哈里・谢顿而言,那道伤痕永远淌血,永远疼痛难忍。而他的反应则很不妥当,他总认为是由于婉达的梦,才引发那一连串的事件,最后导致他失去了铎丝。 婉达与那个悲剧根本毫无关联,这点谢顿心知肚明。然而,他发觉自己开始躲着她。因此,在小妹妹降生所带来的危机中,他同样使婉达失望。 郁郁的婉达只好去找那个似乎总是欢迎她的人,那个她总是可以依赖的人,而他就是雨果・阿马瑞尔。他对心理史学发展的贡献仅次于哈里・谢顿,而他无止无休的绝对投入则无人能及。谢顿曾拥有铎丝与芮奇,雨果却没有妻子儿女,心理史学就是他的生命。然而,婉达无论何时来到他面前,他内心深处总会模糊地感到(虽然一闪即逝)一种失落感,似乎唯有对这孩子表现亲爱才能缓和这种感觉。事实上,他倾向于把她当成一个小大人,但婉达似乎就喜欢这样。 那是六年前的事,她晃荡到雨果的研究室,雨果抬起头,用一双重建过的眼睛严肃地望着她,如同往常一样,他花了点时间才认出她来。


“错了?你为什么说它错了?”雨果皱着眉头问。 “因为它不……美丽,换成我就不会这么做。” 雨果清了清喉咙。“好吧,我会试着把它改好。”他凑近那个方程式,以他特有的严肃方式瞪着它。 婉达说:“非常感谢你,雨果叔叔,谢谢你给我看那些美丽的光线。也许有一天,我会了解它们的意义。” “没什么,”雨果说,“我希望你感觉好一点。” “好些了,谢谢。”她闪现一个短得不能再短的笑容,便离开了那间研究室。 雨果站在那里,感到有一点点伤心。他不喜欢有人批评元光体的产物,甚至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十二岁小女孩也不例外。 他站在那里的时


“错了?你为什么说它错了?”雨果皱着眉头问。 “因为它不……美丽,换成我就不会这么做。” 雨果清了清喉咙。“好吧,我会试着把它改好。”他凑近那个方程式,以他特有的严肃方式瞪着它。 婉达说:“非常感谢你,雨果叔叔,谢谢你给我看那些美丽的光线。也许有一天,我会了解它们的意义。” “没什么,”雨果说,“我希望你感觉好一点。” “好些了,谢谢。”她闪现一个短得不能再短的笑容,便离开了那间研究室。 雨果站在那里,感到有一点点伤心。他不喜欢有人批评元光体的产物,甚至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十二岁小女孩也不例外。 他站在那里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心理史学的革命已经开始。


谢顿说:“好吧,雨果,你又怎么会特别扩展那部分的方程式呢?是什么使你选择那一块放大的?” 雨果耸了耸肩。“那倒是巧合,你可以这么说,我只是随手转了转控制钮。” “那不可能是巧合。”谢顿喃喃道。他随即陷入沉思,好一阵子之后,他问出一句话,推动了这场由婉达所引发的心理史学革命。 他说:“雨果,你原先对那些方程式有没有任何疑虑?你有没有任何理由相信它们有什么不对劲?” 雨果把弄着身上那套连身服的腰带,似乎显得有些尴尬。“没错,我认为真有。你可知道……”


我还不确定,芮奇。我需要知道那些基因组,我还得再找些像婉达的人。我有个想法,某些小孩生来就有这种精神力量,虽然不常见,但偶尔总有。可是一般说来,只会为他们带来麻烦,于是他们学着掩饰。等到他们渐渐长大,他们的能力,他们的天赋,便埋藏在心灵深处,这是一种自保性的潜意识行动。在帝国境内,甚至仅在川陀四百亿人口之间,一定有不少像婉达这样的人。如果我知道了我所要的基因组,就能检验那些我认为可能的人选。” “如果找到他们,你会怎么做呢,爸?” “我的想法是,进一步发展心理史学正需要他们。” 芮奇说:“而婉达是你发现的第一个,你打算让她成为一个心理史学家?” “说不定。”


“您在此地增加工作人员,怎么就能防止那种悲剧?” “的确不能,但我所感兴趣的那个计划却可以。我想要制作一套伟大的百科全书,其中包含各种丰富的知识,万一最坏的情况果真发生,那些知识足以帮助人类重建文明——您可以称之为《银河百科全书》。我们并不需要本馆所有的一切,许多资料都过于浅显。散布在银河各处的地方图书馆也可能被毁,纵使它们得以幸免,除了最为区域性的资料,其他一切仍是借着电脑联线取自帝国图书馆。所以说,我打算做的是个全然独立的东西,并且要以尽可能简明扼要的形式,收录人类所需要的各种根本知识。” “万一它同样被毁呢?” “我希望不会。我的打算是在遥远的银河边缘找一个世界,让我能把手下的百科全书编者迁到那里去,让他们在那里平静地工作。然而,在找到那样一个地方之前,我想让核心成员在此工作,利用本馆的设备,来决定这个计划需要些什么。”


“你记不记得两年前,婉达透视你的心灵,看出元光体中某个部分的方程式不对劲?” “当然记得。” “好,我们要找一些类似婉达的人。我们将建立一个主要由物理科学家组成的基地,他们会保存人类的知识,会成为第二帝国的种子。此外还会有个仅由心理史学家组成的第二基地——他们是精神学家,是能触动心灵的心理史学家——他们能以集体心灵的方式研究心理史学,进展将远比任何个别心灵更为迅速。在未来的岁月里,他们这组人将负责导入微调,你懂了吧。他们将始终隐身幕后,静观其变;他们将是第二帝国的守护者。” “太好了!”雨果虚弱地说,“太好了!你看我选的死期多么恰当?已经没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了。” “别这样说,雨果。” “别大惊小怪,哈里。我太累了,什么也不能做了。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这场革命。这使我很……高兴……高兴……高……” 这便是雨果・阿马瑞尔最后的几句话。


“你是说爸妈,并不尽然。我们为这件事争论了好几个星期,但我已经赢了。有何不可呢,爷爷?他们要去圣塔尼,他们将拥有彼此,而且他们还有小贝莉丝。但我要是也跟他们去,把你留在这里,你就什么人也没有了。我想我狠不下这个心。” “但你是怎么让他们同意的?” “这个嘛,你该知道——我推他们。” “那是什么意思?” “用我的心灵。我看得到你心里想些什么,还有他们想些什么。这些年来,我看得越来越清楚。而且,我能推动他们去做我所希望的事。” “你怎么做到的?” “我也不知道。但一段时间后,他们被推烦了,便愿意让我照自己的意思去做,所以我会留在这里陪你。”


“从你的心灵,从谢顿计划其他成员的心灵,尤其是从当年的雨果叔叔那里。但目前为止,都只是零零星星。我要学真正的东西,爷爷,我要一个自己的元光体。”她满面红光,话说得又快又热情,“我要详详细细研究心理史学。爷爷,你年纪相当大了,而且相当疲倦。我还年轻,而且有冲劲。我要尽可能学习一切,以便将来能继续……” 谢顿说:“好啊,如果你能这么做,那实在太好了。但我们再也没有任何经费,我会尽可能教你,可是,我们什么也不能做。” “我们等着瞧,爷爷,我们等着瞧。”


谢顿抬头挥着手,另一只手则摸索着婉达的肩头。 她是唯一留下来的了。在他漫长的一生中,他的朋友与他所爱的人一个个离他而去。丹莫刺尔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克里昂大帝走了;他挚爱的铎丝走了;他忠实的朋友雨果・阿马瑞尔走了。现在,他的独子芮奇也走了。 他身边只剩下了婉达。


婉达哭得极凄苦,她的脸蛋沾满泪水,双眼通红,双颊也肿了起来。 哈里・谢顿高高站在她身旁,轻拍着她的背,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 “爷爷,我是个悲惨的输家。我以为我能推动他人——只要他们不介意被推动太多,像爸妈那样,我就推得动,可是即使那样,也得花好长一段时间。我甚至设计出一种评量系统,分成十个等级,可以说是个‘心灵推力计’。只不过我太高估自己了,我假定自己是十级,或者至少是九级。可是现在我才明白,我顶多只有七级。” 婉达已经停止哭泣,谢顿轻抚着她的手,她偶尔还是会抽噎一下。“通常……通常……我都没问题。如果我全神贯注,就能听见人们的思想,还能任意推动他们。可是那些箍颈党!我确实听得见他们,但我怎么也没办法把他们推走。


“这是什么,婉达?”谢顿凑近以便研究那条方程式,“啊,看来像是端点星方程式,不过……婉达,这是端点星方程式的逆转,对不对?” “是的,爷爷。知道吗,端点星方程式中的参数本来不太对劲。看——”婉达碰了碰某个凹陷壁板上的开关,室内另一侧便出现鲜红的一片。谢顿与婉达走过去,开始检视这片区域。“你看现在一切多么契合,爷爷?我花了好几星期才做到的。” “你怎么做到的?”谢顿问道,心中则在赞叹这条方程式的思路、逻辑与优美。 “最初,我只集中研究这一部分,把其他部分都遮起来。为了使端点星运作,就该对端点星下工夫——很有道理,对不对?但是后来我才了解,我不能只在元光体系统中引进这条方程式,就指望它能顺利融入其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安置一样东西,便意味着重置别处的另一样东西;一个重量需要另一个重量来平衡。


“是的,”皇帝答道,“芮奇遇害了。那是今天稍早的事,他死于圣塔尼大学所遭到的一场轰炸。我的情报来源告诉我,芮奇明知对方即将发动攻击,但他拒绝离开他的岗位。你可知道,好些叛军都是学生,芮奇觉得他们要是知道他仍在那里,就绝不会……可是仇恨战胜了一切理智。 “那所大学,你也知道,是一所帝国大学。叛军觉得必须摧毁冠上帝国的一切,他们才能重新建设。这些傻瓜!为什么……”说到这里艾吉思住了口,仿佛突然察觉谢顿对圣塔尼大学或是那些叛军的计划都毫不关心,至少现在绝不关心。 “哈里,记住你儿子是为了保卫知识而捐躯的,这也许能让你觉得好过一点。芮奇战死并不是为了帝国,而是为了整个人类。


“这也是你们两人该走出去的原因,或许还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有没有我跟着都一样。我们必须找到其他的精神异人。光是你们两个,就强大到足以推动一个人;你们一大群人联手,大家一起推,将有摇撼一个帝国的力量!” 说到这里,哈里・谢顿将双腿旋转半圈,吃力地将自己推出地面车。当婉达与帕佛望着他跛着脚走向通往心理史学大楼的小径时,他们仅仅模糊地察觉到,谢顿刚在他们年轻的肩头搁下了千斤重担。


谢顿万分思念地想起了婉达。现在他根本很少见到这个孙女,而有机会见到她时,史铁亭・帕佛则一律在场。自从婉达与帕佛相遇后,这三个月来,他们似乎形影不离。婉达向谢顿保证,两人的持续接触对谢顿计划是有必要的,但是谢顿觉得,他们所做的已超过对工作的投入。 他忆起了自己与铎丝初遇之际,那些无法掩饰的迹象。比如说,两个年轻人互相凝望时,其热烈程度已不是知性的激励所能解释,而必须考虑到感性的动机。 此外,由于他们的异禀,婉达与帕佛带给彼此的自在感,似乎是其他人望尘莫及的。事实上,谢顿已经发现,没有他人在场的时候,婉达与帕佛甚至不再互相交谈;他们的精神能力已经足够进步,不需要再借着语言来沟通。


我离题了。六年前,当我确定婉达具有精神异能,或说触动心灵的能力时,我就想到不但应该建立两个基地,而且两者应该具有相异的本质。其中之一由物理科学家组成——百科全书编者正是即将登陆端点星的先锋部队。另一个的成员则是真正的心理史学家——精神学家,也就是你们。所以我才这么急着要你们找到其他同类。 “不过,最后我要强调的是:第二基地必须暗中进行。它的力量将根植于它的隐密,以及它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精神感应力。 “知道吗,几年前,当我显然需要找个保镖的时候,我就领悟到,第二基地必须作为第一基地的保镖,一个强大的、沉默的、秘密的保镖。 “心理史学并非绝对正确无误,然而,它的预测极有可能成真。第一基地,尤其是在它的襁褓期,将会有许多敌人,就像我今天这样。 “婉达,你和帕佛则是第二基地的先锋,是端点星那个基地的守护者。


刚才,讲到如何发现艾鲁云博士的时候,史铁亭说你干脆站住,对你察觉的那股精神发出讯号,他就向你们走过来。你还不懂吗?在此之前,我一直驱策你们走出去,寻找其他像你们的人。但是对你们而言,这样做有困难,几乎是苦差事。现在我想通了,为了形成第二基地的核心,你和史铁亭必须离群而居。你们要从隐居处,再把无形的网撒向茫茫人海。” “祖父,你在说些什么?”婉达悄声问道。此时她已离开座位,跪在谢顿的座椅旁。“你要我离开你吗?” “不,婉达。”谢顿答道,声音中注满感情,“我不想要你离开,但这是唯一的办法,你与史铁亭必须和川陀的芸芸众生隔离开来。随着你们的精神力量逐渐增强,你们会慢慢吸引其他同类,于是沉默而秘密的基地便会形成。


我现在要做些什么呢?自从盖尔终于离去,加入端点星的阵容,我变得完全孑然一身。偶尔我会有婉达的消息,群星尽头的工作继续按部就班进行。过去十年间,她与史铁亭网罗了数十名精神异人,他们的力量持续壮大。正是这支群星尽头的分遣队——我的秘密基地——影响了凌吉・陈,令他决定将百科全书编者送到端点星。 我很想念婉达。上次我见到她,与她默默对坐,抓着她的小手,已是多年前的事。即使当初是我要她走的,但在婉达离去后,我仍以为自己会心碎得活不下去。这件事,或许是我一生中最困难的一项决定。虽然我从未告诉她,但我差点决定让她留下来。可是为了基地的成功,婉达与史铁亭必须前往群星的尽头。这是心理史学所注定的,所以话说回来,它或许并非真正是我的决定。 我仍旧每天来到这里,来到心理史学大楼中的研究室。我还记得这座建筑日日夜夜挤满了人的那些岁月。有时我会觉得,仿佛此地仍充满人声,发自那些与我久违的家人、学生、同事。然而,每间研究室都空荡寂静,只有走廊上回响着我的轮椅引擎的呼呼声。


在我的面前,我的四周,我见到的都是人类的未来。三万年潜在的混乱局面,压缩成短短一个仟年…… 那一片,一天天越来越明亮的,就是端点星方程式。而那里,扭曲得无法复原的,则是川陀的图像。但我能够看见……是的,柔和的光芒,一道稳定的希望之光……群星的尽头! 这——这——就是我的终身志业。我的过去,人类的未来。基地!这么美丽,这么生动,无比的……


第一银河帝国正在衰亡之中。这个衰败与崩溃的过程已经进行了数个世纪,却仅有一人全盘了解这个事实。 他就是哈里・谢顿,第一帝国最后一位伟大的科学家。心理史学在他手中发展至登峰造极之境,从此,人类行为得以简化为数学方程式。 个体的行为虽然无从预测,但是谢顿发现,人类群体的反应却能以统计方式处理。群体的数目愈大,预测就能愈为精确。而谢顿所研究的群体,则是银河中数千万住人世界的人口总和。 谢顿根据自己的方程式,预测到第一帝国终将灭亡,而人类要经历三万年悲惨痛苦的岁月,第二帝国才会自废墟中崛起。但是,若能修正某些现有的历史条件


第一银河帝国正在衰亡之中。这个衰败与崩溃的过程已经进行了数个世纪,却仅有一人全盘了解这个事实。 他就是哈里・谢顿,第一帝国最后一位伟大的科学家。心理史学在他手中发展至登峰造极之境,从此,人类行为得以简化为数学方程式。 个体的行为虽然无从预测,但是谢顿发现,人类群体的反应却能以统计方式处理。群体的数目愈大,预测就能愈为精确。而谢顿所研究的群体,则是银河中数千万住人世界的人口总和。 谢顿根据自己的方程式,预测到第一帝国终将灭亡,而人类要经历三万年悲惨痛苦的岁月,第二帝国才会自废墟中崛起。但是,若能修正某些现有的历史条件,三万年的“大断层”或可减至仅仅一个仟年。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谢顿建立了两个科学根据地,命名为第一基地与第二基地,并故意将两者设在“银河中两个遥相对峙的端点”。其中,专注于物理科学的第一基地,一切发展过程完全公开,而由心理史学家与精神科学家组成的第二基地,则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大断层最初四个世纪的重要历史,在“基地三部曲”中已有详细记述。第一基地(一般都简称基地,因为第二基地始终鲜为人知)最初只是一个小型社群,在银河外缘虚无的太空中渐渐为人遗忘。周期性的危机一个接一个冲击这个基地,各个危机都蕴涵着当时人类活动的各种变数。它的行动自由被限定在特定轨迹上,只要沿着这条轨迹不断前进,必有柳暗花明的发展。这一切,都是早已作古的哈里・谢顿当年所规划的。


第一基地凭借优越的科技,首先征服了周围数个落后的行星,随即面临脱离了垂死的帝国而自立称王的大小军阀,并一一击败他们。接着,它又和帝国的残躯正面冲突,结果战胜了帝国最后一名强势皇帝,以及最后一位真正的大将。 谢顿计划看来进行得相当顺利,似乎不会再有任何艰难险阻;第二帝国必定能够准时兴起,过渡期的动荡亦能减至最低程度。 然而心理史学是一门统计性科学,某个环节出差错的机会在所难免。而接下来的变故,连哈里・谢顿都未曾预见。一个自称为骡的人无端崛起,他拥有银河中独一无二的精神力量,能够随意调整人类的情感,重塑他人的心灵。即使最强硬的死敌,也会被他改造成最忠诚的奴仆。任何军队都不能——也不会——与他为敌。第一基地终于难逃一劫,谢顿计划眼看就要成为历史的灰烬。 此时,只剩下神秘的第二基地是唯一的希望。由于骡的出现太过突然,第二基地措手不及,只好着手策划长期的反攻计划。第二基地最大的防御力,就在于下落不为人知。为了完成征服银河的壮举,骡势必要将它寻获。流亡在外的第一基地志士,也在尽力找寻它的下落,冀望它伸出援手


结果双方都无功而返。骡的第一波搜索行动,被一个平凡的女子贝泰・达瑞尔所阻止。这正好为第二基地争取到充分的时间,筹划出一个天衣无缝的行动,终于彻底遏止骡的野心。他们的下一个任务,则是要将谢顿计划慢慢导回正轨。 但是,第二基地可说因此曝了光。第一基地获悉了第二基地的存在,却不希望自己的未来被那群精神学家监管。第一基地的有形武力强大绝伦,而第二基地除了要化解武力的威胁,还要尽快完成一项双重的任务:令第一基地放弃寻找,并让自己再度隐身幕后。 在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第一发言者”普芮姆・帕佛领导之下,第二基地顺利完成这些使命。他让第一基地自以为大获全胜,自以为消灭了第二基地。从此之后,第一基地致力发展横扫银河的势力,完全不知道第二基地依旧存在。


基地历史的头两个世纪,可以算是黄金时期,后人回顾那段历史,都会承认它是“英雄时代”,但是不幸生在那个动荡岁月的人,大概不会同意这一点。塞佛・哈定与侯伯・马洛是当年两位最伟大的英雄,在后人心目中,他们的地位崇高神圣,直逼至高无上的哈里・谢顿。在有关基地的所有传说中(甚至正史也一样),都将他们视为基地的三大支柱。 话说回来,在那个时代,基地是个单一的小世界,对四王国的控制力量极为薄弱。对于谢顿计划这个保护伞的范围,只有一点模糊的概念。更没有人知道,就连银河帝国残躯对基地的威胁,都早已在谢顿算计之中。 等到基地这个政治与经济实体实力愈来愈强大之后,无论统治者或英勇的斗士,地位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拉珊・迪伐斯几乎已经为人遗忘,即使还有人记得他,想到的也只是他惨死在奴工矿坑中的悲剧,而不是他为了瓦解贝尔・里欧思的攻势而从事的反间计——那是个并没有必要,却十分成功的行动。 至于贝尔・里欧思——基地有史以来最高贵的敌手,也早已变得默默无闻,光芒被后来居上的骡所遮掩。遍数基地过去所有的敌人,唯有骡曾经颠覆谢顿计划,并击败且统治过基地。只有骡才是唯一的“大敌”,事实上,他也是银河历史中最后一位“大帝”。 不过,并没有什么人记得,其实骡是被一个人,一位名叫贝泰・达瑞尔的女性所击败的,而且她的胜利全凭一己之力,甚至没有谢顿计划作为后盾。后来,她的儿子与孙女——杜伦・达瑞尔与艾卡蒂・达瑞尔,又联手击溃第二基地,使这个基地(第一基地)获得唯我独尊的地位,但是这段事迹也几乎为人遗忘。 这些基地历史中的后起之秀,不再具有任何英雄形象。随着时间轴不断延展,英雄人物都被压缩成普通的凡人。而艾卡蒂为祖母撰写的传记,则是将她从一位女英雄,简化成了传奇小说的女主角。


康普呵呵笑了几声。“我认为第二基地不论是何方神圣,不论过去多么重要,也早就在艾卡蒂・达瑞尔的时代,便已经被摧毁了。我相信她写的故事。” “真的吗?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还要出卖朋友?假如他只是在寻找一样并不存在的东西,那么无论提出什么荒诞离奇的理论,又能造成什么伤害呢?” 康普说:“并非只有真实消息才会造成伤害。他的说法也许只是荒诞离奇,但仍有可能动摇端点星的人心。倘若对于基地在银河大历史中所扮演的角色,播下怀疑和恐惧的种子,便会削弱端点星在联邦中的领导权,腐蚀我们建立第二银河帝国的使命感。你自己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否则你不会在议场中公然逮捕他,也不会未经审判便强行将他放逐。我能否请问,市长,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可否这么说,我有足够的警觉,怀疑他讲的话仍有可能是正确的,因此,他的见解或许会造成具体而直接的危险。”


“得了吧,里奥诺,”布拉诺不耐烦地说,“少跟我来这一套。任何人表现了一次卖友求荣的本事,我们都得提防他一辈子。”


我倒希望第二基地的确存在,里奥诺。”她说,“无论如何,谢顿计划不能再帮我们多久了。伟大的哈里・谢顿拟定这套计划的时候,帝国已经奄奄一息,当时科技的发展几乎等于零。谢顿总也是时代的产物,不管心理史学这门近乎神话的科学有多么灵光,也一定有局限性,必定无法容纳迅速进展的科技。然而,基地的科技发展就是如此神速,尤其是过去这一个世纪。我们现在所拥有的质量侦测仪,是前人做梦也想不到的;我们的电脑已经能够靠思想控制;此外,还有一项最重要的发明,那就是精神防护罩。第二基地即使现在还能控制我们,也不能再维持多久。在我掌权的最后这几年,我要将端点星带上一条新轨。” “假如事实上,根本没有第二基地呢?” “那我们就立刻跃上那条新轨。


“带着这个,我就算准备好了。”裴洛拉特一面说,一面举起一个银色塑胶封套,里面装着一个正方形晶片,边长大约二十公分。崔维兹这才想起来,自从离开家门,裴洛拉特就一直拎着这个东西,左手换到右手,右手又换到左手,始终不肯放下来。当他们在半途匆匆吃了一顿早餐的时候,那东西也没有离开他的手。 “教授,那是什么?” “我的私人图书馆。我所拥有的一切资料,全都放进一片晶片中,按照主题和出处分门别类。如果你认为这艘太空艇巧夺天工,这个晶片又如何?我所有的藏书!我所搜集的一切!太妙啦!太妙啦!” “嗯,”崔维兹说,“我们的确正在走运。”


过去那些大本大本的程序手册,现在完全没有必要了。崔维兹又想到技术士官克拉斯乃特,不禁会心一笑。虽然许多报道都在强调,重力子学将会带来重大的科技革命,其实,电脑与心灵的融合才是基地的最高机密,而它势必引起一场更伟大的革命。 他也意识到时光的推移,并且知道现在的精确时间,包括“端点星当地时间”与“银河标准时间”。 可是他怎样离开呢? 就在这个念头闪入脑海之际,他的双手已经被松开,桌面也回复到原先的位置。下一瞬间,崔维兹便只剩下原先的感官。


这些思绪在昆多・桑帝斯的脑海中此起彼落,此外他还想到了更多更多。此时他正安稳地坐在那里,进入一种舒适的假寐状态。在这种境界中,他的心灵可以自动运作,产生许多杂乱无章的意识之流。 他担任第二基地的第一发言者已有二十余年,只要他的心灵依旧强健,能够继续投入政治斗争,这个位子当然还能再坐上十年到十二年。 他可算是端点市长的镜像,但是两者在各方面又大不相同。端点市长统治第一基地,威名响彻银河;对于其他世界而言,第一基地就是唯一的基地。而第二基地的第一发言者,只有身边的同僚才认识他。 事实上,真正掌握实权的是第二基地,而第二基地的领导人,便是历代的第一发言者。在有形力量、科技与武器的领域中,第一基地有着至高无上的成就。而在精神力量、心灵科学和心智控制这方面,第二基地无疑拥有绝对的权威。双方一旦发生冲突,就算第一基地拥有再多的星舰与武器,如果控制这些武力的人被第二基地控制着心智,一切又何足为惧?


不过这种事很少发生,几乎从来没有。第二基地的金科玉律是:“什么都别做,除非万不得已;非做不可时,仍要三思而后行。”


大浩劫发生之际,这条金科玉律差一点被放弃。想要保护川陀,必须牺牲建立第二帝国的谢顿计划。拯救四百五十亿生灵虽然符合人道,可是这样一来,第一帝国的核心就不会消失,整个计划便注定遭到延搁。数个世纪后,将会带来更大的灾难,也许第二帝国永远无法出现…… 早期几位第一发言者,曾经花了数十年光阴,研究这个早已预见的大浩劫,却苦于找不出解决之道。拯救川陀与建立第二帝国,是无法两全其美的事。两害相权取其轻,因此川陀必须毁灭! 当时的第二基地分子,仍然冒了绝大的风险,设法把“银河大学/图书馆”保存下来,却因此带来无穷的后患。虽然从来没有人能证明,这个举动导致了骡在银河历史上的暴起,总有人直觉地认为两者必有关联。 差点就让一切前功尽弃! 然而,经过大浩劫与骡乱的数十年动荡后,第二基地迈入黄金时代。 在此之前,亦即谢顿死后的两百五十多年间,第二基地如地鼠般躲在银河图书馆里,一心只想避开帝国的耳目。在日渐衰微的社会中,愈来愈名不符实的银河图书馆越来越不受重视,他们便以图书馆员的身份出现。这座遭人遗弃的图书馆,作为第二基地的大本营再适合不过。 那是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们只需要全心全意保护谢顿计划。与此同时,在银河的某个端点,第一基地为了图存,必须跟一波强过一波的敌人奋战——完全未曾获得第二基地的协助,对它也几乎没有任何了解。 正是大浩劫解放了第二基地,这也是第二基地默许大浩劫的另一个原因。一向勇于表达意见的年轻人坚迪柏最近曾说,其实这根本就是主因。


骡曾经亲自到过川陀。假使当时他晓得这个世界的真面目,又会有什么结果?骡所拥有的传统武器比第二基地强大无数倍,他的精神力量也和对手旗鼓相当。然而,一来受到金科玉律的限制,二来由于充分了解眼前的胜利可能预示着更大的挫败,第二基地总是感到绑手绑脚。 如果不是贝泰・达瑞尔当机立断,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而她那次的行动,也几乎没有第二基地的协助! 接着便开始了黄金时代。前后几代的第一发言者,终于找到主动出击的方法,遏止了骡的泛银河攻势,进而控制住他的心灵。数十年之后,当第一基地对他们愈来愈好奇、愈来愈疑心的时候,第二基地经过一番努力,也总算成功地使对方收兵。其中,第十九代第一发言者(也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一位)普芮姆・帕佛,完成一项精心设计的计划,一举消除了所有的危机;以重大牺牲为代价,拯救了谢顿计划未来的命运。 过去一百二十年间,第二基地恢复往日的状态,隐匿在川陀某个鬼影幢幢的地方。他们不必再回避帝国,却仍然需要和第一基地躲迷藏。如今的第一基地,几乎已经和昔日的银河帝国一样强大,而科技更是青出于蓝。


第一基地始终只是傀儡,由第二基地负责操纵,使它的举动正确无误。不论他们如何船坚炮利,只要在必要的时候,关键人物都受到精神控制,他们也只有乖乖听命的份。 有朝一日,第二帝国终将诞生,但不会是第一帝国的翻版。它将是一个联邦制帝国,成员都拥有相当的自治权,因此不会出现一个外强中干的中央集权政府。新帝国的结构将较为松散,较富有弹性和韧性,因而更具应变能力。隐藏在幕后的第二基地男女成员,将永永远远负责指导这个政体。那时,川陀仍会是帝国的首都,但四万名心理史学家的领导能力,强过当年的四百五十亿普通人…… 第一发言者猛然惊醒,发现已是日落时分。刚才有没有自言自语?有没有大声说过什么话? 如果说,第二基地成员要知道得比别人多,说得比别人少,那么身为领导阶层的发言者,就需要知道得更多,但是说得更少,而身为第一发言者,则需要知道得最多,而且说得最少。


当第二基地两名发言者彼此沟通时,采用的语言是银河中独一无二的。他们除了开口之外,还会配合无数迅疾的手势,以及各种精神型样的变化。 如果有外人在场,只能听到极少的语汇,甚至什么也听不见。事实上,在极短暂的时间内,他们已经交换大量的思想讯息。至于沟通的内容,则无法借用文字忠实重述给任何外人。 发言者所使用的语言,优点在于效率极高,而且无比细腻生动。不过它也有缺点,那就是几乎无法掩饰任何心意。


坚迪柏僵直地站在那里。“您说得很对,第一发言者,谢顿计划的确毫无瑕疵。” “那么,你愿收回自己的成见?” “不,第一发言者。毫无瑕疵正是它的瑕疵,完美无瑕乃是它的致命伤!


“第一点,”坚迪柏说,“第一基地对我们的戒心,至今仍未解除。” 坚迪柏语气中的敬意明显地减少。(根据桑帝斯的判断)他已经注意到对方声音中那一下悸动,并且将它诠释为一种迟疑。这一定要想办法纠正,桑帝斯这么想。 第一发言者流畅地说:“让我来推测一下。第一基地的某些人,将最初四个世纪的艰困历史,与过去一百二十年的太平岁月作比较,得出一项结论:除非第二基地仍旧好好守护着谢顿计划,否则不可能有这种结果,当然,他们这个结论完全正确。而且,他们会进而推断,第二基地根本没有被摧毁,当然,他们这样推断也完全正确。事实上,根据我们收到的一些报告,第一基地的首都世界端点星上,有一个年轻人,一名政府官员,他就十分相信这个说法。我忘了他的名字……”


坚迪柏好一阵子没有再讲话,但是这段沉默抵得上滔滔雄辩。他将沉默的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足以令第一发言者动摇自信,又不至于引起对方的反感。 他在心中倒数读秒,时间一到,他立刻说:“这并不是我心目中的诠释。我相信,那个崔维兹此时扮演的是个前锋,而他背后的力量,会对第二基地构成史无前例的威胁——甚至比骡还要危险!”


第一发言者说:“现在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谢顿计划中确实还有偏逸现象,二是你的数学推导犯了错误。由于我必须承认,一个多世纪以来,谢顿计划并未显现任何偏逸,因此你的推导一定出了问题。可是,我又找不出任何谬误或无心之失。” “您犯了一个错误,”坚迪柏说,“您排除了第三种可能性。上述两者确有可能同时成立,谢顿计划不再有任何偏逸,而我的数学推导也完全正确,虽然后者否定了前者。” “我看不出有第三种可能。” “假如谢顿计划被某种先进的心理史学方法所控制,这个方法超越了我们现有的成就,可以预测一小群人的反应,甚至个人的反应也许都能预测。当且仅当在此前提下,根据我的数学推导,谢顿计划会摆脱任何偏逸现象!


那么又只剩下两种可能,一是你的分析有误,二是微观心理史学的确存在,却并非掌握在第二基地手中。” “完全正确,第一发言者,第二种可能一定就是事实。” “你能证明这个立论的真实性吗?” “我无法以正式的方法证明,但是请您回想一下:不是早已出现过一个人,可以通过操纵个人,而影响整个谢顿计划吗?” “我猜你指的是骡。” “没错,正是他。” “骡专事破坏,如今的问题则是谢顿计划进行得太顺利,太过接近完美,而你的推导证明这是不可能的。你现在要找的是一个‘反骡’——他能像骡一样改写谢顿计划,可是动机完全相反,并不是要破坏,而是要精益求精。” “正是如此,第一发言者,只恨我自己无法表达得这样精辟。骡是何方神圣?是个突变异种。但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为什么具有那种异能?谁也不知道真正的答案。难道不可能有更多类似的人吗?” “显然不会有。骡最著名的一点就是他无法生育,他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莫非你认为那只是个传说?” “我并不是指骡的后人。我的意思是,可能有一大群人——或是现在变成了一大群——全都具有和骡相近的能力,而骡只是那个团体的叛徒。那群人为了自己的理由,非但不想破坏谢顿计划,反而在尽力维护它。” “银河在上,他们为何要维护谢顿计划?”


我从工作中体会出一个心得——我的工作当然和你的截然不同,但是这个道理或许可以推广——我的心得是,如果对某个问题猛钻牛角尖,反倒会弄巧成拙。何不把心情放轻松,跟我谈点什么别的,这样一来,你的潜意识在没有密集思考的压力下,也许就会帮你解决这个难题。” 崔维兹先是露出厌烦的神情,随即哈哈大笑。“嗯,有何不可?告诉我,教授,你为何会对地球那么感兴趣?你怎么会想到那种古怪的念头,认为人类全都发源于某一颗行星?”


“最重要的一个理由,地球曾经是唯一的住人世界,因此地球上的日和年,自然就会成为标准。而人类殖民到其他世界时,由于社会惯性,这两个单位很可能继续被当做标准。所以我建立的地球模型,自转周期刚好是二十四个银河标准小时,而它围绕太阳公转的周期,则刚好是一个银河标准年。”


不过即使引起误会,让人暗笑他这个发言者做得太过分,不但爱打野食,还把一个阿姆女子带到自己的房间来,他也必须忍受这种尴尬。因为,德拉米发言者与圆桌会议的其他成员,势必会跟自己决裂,而在那场即将来临的对决中,这个农妇——苏拉・诺微——将是自己致胜的关键。


坚迪柏答道:“假设——第一基地仗着强大的有形力量,正在全力寻找地球的下落,却故意做得像是将那两人放逐,希望我们误以为事实仅是如此。但是,如果只是遭到放逐,那两个人为何拥有如此不可思议的太空船,能在一小时之内,航行一万秒差距?” “至于我们第二基地,我们一直未曾试图寻找地球,而且显然有人暗中动了手脚,阻止我们接触任何有关地球的资料。第一基地眼看就要找到地球了,我们却连第一步都没有跨出去,这样……” 坚迪柏顿了一下,德拉米就抢着说:“什么这样那样?赶紧把你的童话说完。你到底知不知道任何真相?” “我并非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发言者。对于扑天盖地而来的阴谋,我至今尚未完全参透,但是我确实知道有阴谋存在。我不知道寻找地球有什么意义,但能肯定第二基地正面临极大的危险,而谢顿计划和全体人类的未来也遭到波及。” 德拉米猛然起立,脸上毫无笑容。她用激动却勉力控制住的声音说:“废话!第一发言者,赶快制止他!现在所讨论的是被告的不当言行,他却讲些不仅幼稚而且毫不相干的话。他编出一堆令人费解的理论,只有他自己才觉得有道理,但他休想借此脱罪。我主张对此项议题立即进行表决,一致赞成定罪!” “且慢!”坚迪柏厉声道,“据我所知,我有机会为自己辩护,而我还剩下一条辩词——只剩最后一条。请让我先提出来,然后你们就可以进行表决,我不会再有任何异议。


“这样做并不能让她死心,第一发言者。她仍旧会设法谋取这个位置,也许还会更加名正言顺。我确定有几位发言者,将公开表示我该婉拒这项任命。他们不难提出许多理由,辩称德拉米发言者是圆桌会议上的佼佼者,能够成为最佳的第一发言者。” “她是圆桌会议上的佼佼者,离开会场就不是了。”桑帝斯埋怨道,“她看不见真正的敌人,她眼中的敌人只有其他的发言者。当初,根本不该让她成为发言者。听我说,要不要我下一道命令,禁止你带那个阿姆女子同行?我看得出来,德拉米让你没有选择的余地。” “不必,真的不必。我提出的那个理由,并不是我信口胡诌的,她真的可以当我的预警系统。如果不是德拉米发言者那样逼我,我还想不到这一点,所以我真该感谢她呢。我深信,那女子会派上非常大的用场。”


康普是第二基地的“观察员”,第二基地分子若遇到他,都能立刻认出他这个身份。 这代表康普熟悉精神力学,能和第二基地分子用他们的方式沟通到某种程度,可是在第二基地成员中,他处于最低的阶层。他也能窥视他人的心灵,但无法进行调整,他所接受的训练从未达到那个境界。他只是观察员,并非一名执行者。 因此,他顶多只能算第二基地的二等成员,但他并不在意——并不很在意。他晓得自己在一个大计划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 第二基地在建立之初,低估了任务的困难度,认为以其为数不多的成员就足以监控整个银河;只需要偶尔在某些地方作最轻微的调整,就能维护谢顿计划的正常运作。 骡的出现,打破了他们这种错觉。这个不知何处冒出来的突变异种,发动的攻势令第二基地措手不及,因而束手无策(第一基地当然也一样,不过这点并不重要)。足足过了五年,第二基地才策划出反击行动,并牺牲了许多性命,才终于遏止骡的攻势。 在帕佛的领导下,又花了令人痛心的代价,谢顿计划才完全回到正轨。痛定思痛之余,帕佛终于决心采取适当措施。在避免暴露踪迹的前提下,他决定大举扩张第二基地的活动,因此成立了“观察团”。


真的吗?实在有趣!”坚迪柏显然并非十分相信,“这样更好。知道真话何时派得上用场,也是可佩的本事,因为假话总是无法说得那么真诚。帕佛曾经说过:‘谎言愈接近真话愈好,而真话本身若运用得当,则是最佳的谎言。’” 康普说:“我还有一件事报告,由于你曾经指示,在你抵达赛协尔星区之前,要不计任何代价让崔维兹留在此地,我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因此,他显然已经怀疑我受到第二基地的影响。” 坚迪柏点了点头。“我想,在如今这种情况下,这是无法避免的。他的偏执狂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即使没有第二基地踪迹之处,他也能够无中生有。我们必须接受这个事实。”


他答道:“不,诺微,并不是因为我比他们棒,虽然这也是事实,而是因为有你在我身边。” “我?” “就是你,诺微。你曾经猜到这一点吗?” “从来没有,师傅,”她感到很困惑,“我又能做什么呢?” “是你的心灵。”说到这里,他突然抬起手来,“我并没有透视你的思想。我只是观察你的心灵表层,它看起来极为平滑光润。” 她将手按在额头上。“因为我没有学问,师傅?因为我很笨吗?” “不,亲爱的。”这个称呼脱口而出,“因为你很诚实,没有半点狡诈;因为你很纯朴,从不口是心非;因为你有一颗热情的心,还有……还有其他种种因素。假如别的学者发射任何力量,想要碰触我们的心灵——你我的心灵——你那光滑的心灵表面立刻会显出痕迹。我自己在尚未感到那股力量之前,就会先察觉那个痕迹,然后便能及时采取反击策略,也就是击退那股力量。” 他这番话讲完之后,两人维持了良久的沉默。坚迪柏注意到诺微眼中不只盈溢着喜悦,还掺杂着得意与骄傲。最后,她终于轻声说:“这就是你带我同行的原因?” 坚迪柏点了点头。“是的,这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她将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接近耳语。“我要怎样做,才能尽量帮忙呢,师傅?” 他回答说:“保持冷静,不要害怕。只要……只要维持你原来的心境。”


她真是个深不可测的女人。这么单纯的一个人,怎能包容如许的复杂度?在她光滑的心灵表层之下,蕴藏着巨大的智慧、悟性与勇气。他还能再要求什么?还有谁能给他更多? 此时,他心中又出现了苏拉・诺微的影像。她不是一名发言者,也不是第二基地分子,甚至没有受过正规教育。她面色凝重地站在他身旁,在即将上场的压轴戏中,扮演着一名不可或缺的配角。


是吗?你的脑袋里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呢,里奥诺?” “因为我觉得,你认为盖娅充其量不过是第二基地。我甚至怀疑,你认为它正是第二基地。然而,早在帝国时代,赛协尔就有一段很特殊的历史。当时,唯独赛协尔拥有相当的自治权;在某些‘坏皇帝’的统治下,唯独赛协尔能奇迹般地免除一些苛捐杂税。简言之,即使早在帝政时期,赛协尔似乎已经受到盖娅的保护。” “所以呢?” “第二基地却是哈里・谢顿亲手创建的,是和我们这个基地同时诞生的。第二基地在帝政时期并不存在,盖娅却已经在那里。因此,盖娅绝不会是第二基地。它是另一个组织,而且还有可能,是一个更可怕的组织。”


“最后一个问题好吗?你确定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我确定。”她绷着脸说,“我也研究过赛协尔的历史,也看出盖娅不可能是第二基地。可是,我刚才说过,我收到了斥候舰的完整报告,从这些报告中……” “怎么样?” “嗯,我知道了第二基地的真正位置。我们要一举解决这两个敌人,里奥诺。我们先来收拾盖娅,然后再去收拾川陀。”


那么,可以带我们去见你口中那位盖娅了吧?”崔维兹说。 宝绮思似乎被逗乐了。“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崔,但我就是盖娅。” 崔维兹瞠目结舌。他常常听到“收心凝神”这句成语,不过都是比喻而已。今天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实实在在经历了这种过程。最后,他终于吐出一个字:“你?” “是的。还有这片土地,还有那些树木,以及草丛里那只兔子,以及那位站在树林中的人。整个行星和它上面的万事万物,全部是盖娅。我们都是单独的个体,都是独立的生物体,可是我们全部分享一个整体意识。其中无生命的行星占得最少,不同形式的生命各占不同比例,而人类占了绝大多数——但大家多少都拥有一部分。” 裴洛拉特说:“我想,崔维兹,她所谓的盖娅,是指某种群体意识。”


啊,原来你听过,但还是让我继续说下去。请想象人类有办法将无限多的宇宙通通冻结,并任意游走各个宇宙,还能从中选取一个真实的宇宙,暂且不论‘真实’在此作什么解释。” 崔维兹说:“我听得懂您的话,甚至能够想象您所描述的观念,但我就是无法相信这种事情真会发生。” “其实,我也不能全盘接受,”杜姆答道,“因此我才会说,它从头到尾都像个传奇。然而根据这个传奇故事,有些人能够跨出时间坐标,对无穷多个可能成为真实的宇宙一一检查。这些人叫做永恒使者,他们跨出时间坐标之际,就是进入了永恒之境。 “这些人的任务,是要选择一个最适合人类的‘实相’。他们曾经不断修正自己的决定——故事发展到这里,情节变得十分琐碎,我得提醒你们,这个故事是以冗长的史诗形式写成的。最后,他们终于找到一个宇宙(故事是这么说的),而在这个宇宙中,整个银河唯独地球拥有复杂的生态系,也只有地球能发展出足以创造高科技的智慧型物种。 “他们判断人类在这个情况之下最为安全,于是将这一串事件固定为实相,便终止了这项工作。因此,如今银河中只有人类一种智慧生物。而人类在殖民银河的过程中,有意无意间带了许多动植物和微生物同行,结果在各个行星上,源自地球的物种往往征服了原有的生命。 “在朦胧迷蒙的几率空间里面,其实还有其他许多实相存在,而在那些实相中,银河拥有许多种智慧生物。可是我们全部无法触及,我们被单独禁锢在这个实相之中。在这个实相所发生的每个行动或事件,都会产生许多新的分枝,但是宇宙每次分歧时,只会有一个分枝成为实相的延续。所以说,应该有数量众多的潜在宇宙——或许有无限多——从我们的实相中产生,但理论上它们都是类似的,也就是说在每个潜在宇宙中,我们这个银河都只有单一的智慧生物。或许我应该说,另类宇宙所占的比例实在太小太小了,这是因为可能性有无穷多,排除任何可能都是危险的断言。”  他停了一下,微微耸了耸肩,又补充道:“至少,故事是这么说的。这个故事早在盖娅建立之前就在流传,我不敢保证它是真的。” 其他三人一直都在专心聆听。此时宝绮思点了点头,好像她早就听过这个故事,点头是代表杜姆并没有讲错什么。


器人完全是出于善意。它们显然都在为人类着想,为所有人类的幸福不断努力,偏偏适得其反,更加令人无法消受。 “机器人的每一步进化,都使这种情况更为变本加厉。后来机器人更发展出精神感应力,表示连人类的思想都瞒不过它们,从此以后,人类的行为便受到机器人更严密的监督。 “与此同时,机器人的外形变得愈来愈像人类,可是行为仍是不折不扣的机器人,徒具人形只让它们更惹人反感。所以,这种情况当然会有个了结。” “为什么‘当然’呢?”裴洛拉特一直聚精会神听着,直到现在才发问。 杜姆说:“这是钻逻辑牛角尖的必然结果。最后,机器人进步到了具有足够的人性,终于体认到人类为何憎恶它们,因为它们名义上虽然为人类着想,实际上却剥夺了人类应有的一切。结果机器人不得不作出决定,不论人类照顾自己的方式多么拙劣和没效率,也许还是让人类自生自灭比较好。 “因此,据说永恒之境就是机器人建造的,而永恒使者正是那些机器人。它们找到一个特殊的实相,认为人类处身其中最为安全——也就是独处于银河中。在尽完照顾人类的责任之后,为了切实而彻底地奉行‘第一法则’,那些机器人遂自动终止运作。从此以后,我们才算是真正的人类,靠自己的能力,独力发展一切。”


杜姆说:“好了,宝绮思,让我来讲吧。两位端点星的客人,我们的确与众不同。从机器人国度逃出来的流亡团体,其中有一批人循着赛协尔殖民者的路线,最后终于抵达盖娅。只有他们这批人,从机器人那里学到精神感应的技艺。 “你知道吗,那的确是一门技艺。它是人类心灵与生俱来的潜能,却必须通过非常微妙而困难的方式,才有办法发展出来。想要将这个潜能发挥到极致,需要经过许多代的努力,不过一旦有了好的开始,它就会自动发展下去。我们已经花了两万多年的工夫,而‘盖娅意识’就是这个潜能的极致,但至今尚未达到炉火纯青之境。在我们发展精神感应的过程中,很早便体会到群体意识的存在。首先仅限于人类,然后扩及动物,接下来是植物,最后,在几个世纪前,扩大到了行星本身的无生命结构。 “由于这一切都源自机器人,因此我们并没有忘记它们。我们将它们视为导师,而并非我们的保姆。我们总是认为,它们帮我们打开心灵中另一扇门,从此我们再也不希望关上。我们始终怀着感激的心情追念它们。


布拉诺扳着枯竹般的手指。“第一,崔维兹是个极不寻常的人,他虽然毛躁而不谨慎,却拥有连我都看不穿的潜能;他也许是个特殊的例外。第二,第二基地并非全然不闻不问,康普很快就盯上崔维兹,然后向我举发他。第二基地想借我的手制止他,这样他们就不必冒险公然介入。第三,当我的反应并不完全符合他们预期——既没有处决或监禁他,也没有对他施以记忆抹除或动用心灵探测器,而只是将他送到太空去——第二基地便开始采取直接行动,派出自己的太空船跟踪他。” 她紧抿着嘴,露出得意的表情。“喔,这根避雷针实在太棒了。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布拉诺说:“如果我们可以彼此掩护,我愿意向盖娅更接近一点。除此之外,我可什么也没答应。” “那就够了。”坚迪柏马上俯身面向电脑。 此时诺微突然说:“不行,师傅,目前为止,都还没有什么大碍,但请别再做进一步的行动。我们必须等端点星的崔维兹议员来了再说。”


苏拉・诺微心中浮现一组记忆,起先有些模糊,然后逐渐变得清晰。她记起了本名叫做苏拉诺微伦布拉丝蒂兰;小时候,双亲都管她叫“苏”,朋友们则称她“微”。 当然,她从未真正忘记,但是在必要时,这些记忆总能深埋心底。而过去这一个月,她将这些记忆埋藏得最深最久,因为在此之前,她从未跟这么强力的心灵相距这么近,又相处这么久。 然而现在时机成熟了。她没有主动呼唤这些记忆,她不需要那么做。为了大我整体的需要,另一个她正在将本身的意识推出表层。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飘忽的不适,一种无形的痒觉。这种感觉很快被另一种快感淹没,那是自我浮现之后所带来的舒适畅快。那么多年来,她从未如此接近盖娅这颗星球。 她记起了小时候在盖娅上,她十分喜爱的一种生物。在了解到它的情感正是自己情感中模糊的一部分之后,她终于认清了自己现在鲜明的情感。此刻,她就像一只刚刚破茧而出的蝴蝶。


诺微说:“你们都会在心中听见我的声音,也都能随心所欲以思想回应,我会让你们互相之间都听得到。而且,想必你们全都知道,我们彼此都足够接近,精神力场借着普通光速传递,不会造成任何不便的延迟。首先我要声明,我们今天在此相聚,是经过精心的安排。” “怎样的安排?”这是布拉诺的声音。 “并非以精神干扰的方式。”诺微说,“盖娅从不干预任何人的心灵,那不是我们的作风,我们只会利用他人的企图心。布拉诺市长想要即刻建立第二帝国,坚迪柏发言者想要成为第一发言者。只要充分鼓舞这些欲望,然后因势利导,再善加选择运用即可。” “我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带到这里来的。”坚迪柏以生硬的语调说。他的确知道——现在他终于明白,当初自己为何那么急于奔向太空,那么急于追踪崔维兹,又那么肯定自己能够应付一切。都是因为诺微,喔,诺微! “你是一个特例,坚迪柏发言者。虽然你的企图心旺盛,但你也有温柔的一面,为我们提供了捷径。你所受的教育,让你认为某些人各方面都不如你,而你会对他们表现出亲切和同情。我利用这个特点引你上钩,对此我/们感到非常惭愧,唯一的借口是银河的未来岌岌可危。” 诺微停顿了一下。她的声音(虽然她并非使用声带发声)变得愈来愈阴郁,她的表情也愈来愈深沉。


“时间已经很急迫,盖娅不能再等下去。过去这一个多世纪,端点星上的人发展出了精神力场防护罩。如果再给他们一代的时间,防护罩会进步到连盖娅都无法穿越,那时他们便能随心所欲地使用有形武器,整个银河皆无法与之抗衡。一个以端点星为蓝本的第二银河帝国,将不顾川陀、盖娅以及谢顿计划的反对,在极短时间内建立起来。因此,必须设法在防护罩尚未完善之前,便诱使布拉诺市长提前行动。 “接下来再说川陀。谢顿计划能进行得完美无缺,是由于盖娅努力使它保持在正轨上。过去一个多世纪的第一发言者,乃是有史以来最闲散的,川陀因而变得无所事事。然而如今,史陀・坚迪柏迅速崛起,他一定会成为下一代的第一发言者。在他的领导下,川陀将变成积极的行动派,必定会集中力量发展有形武力,也会察觉到端点星的威胁,进而采取实际行动。如果在端点星的防护罩发展完善之前,他就能对端点星采取行动,那么谢顿计划便会有始有终,最后建立起第二银河帝国。不过那会是个以川陀为蓝本的帝国,端点星和盖娅都无法接受。因此,必须设法在坚迪柏当上第一发言者之前,便诱使他提前行动。 “幸好,盖娅经过数十年的精心策划,总算在最适当的时候,将两个基地的代表请到了最适当的地点。我将整个经过重述一遍,主要是想让端点星的葛兰・崔维兹议员能够了解。”


诺微说:“以端点星为蓝本所建立的第二银河帝国,将是一个军事帝国,依靠武力建立,依靠武力维持,最后终将被武力摧毁。它会是第一银河帝国不折不扣的翻版,这是盖娅的看法。 “以川陀为蓝本所建立的第二银河帝国,将是一个父权式帝国,依靠算计建立,依靠算计维持,在无尽的算计中,它永远是行尸走肉。那会是个死胡同,这是盖娅的看法。” 崔维兹问:“盖娅又能提供什么其他的选择?” “一个更大的盖娅!将银河系变作盖娅星系!每颗住人行星都像盖娅一样有生气,每颗活生生的行星又融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更宏大的超级生命体。每一颗不住人的行星也都参与其中,甚至还包括每一颗恒星、每一小团星际气体,也许连中心黑洞都是其中的一分子。那会是个活生生的银河,能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带给各类生命无尽的福祉。它和过去任何生命形式都截然不同,不会再重蹈那些古老的错误。” “却会产生新的错误。”坚迪柏以讽刺的口吻喃喃道。 “我们拥有盖娅累积的上万年经验。” “但未曾在银河尺度上实验过。” 崔维兹懒得听这些琐碎的对话,他的问题直指核心:“我在其中又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盖娅的声音——透过诺微的心灵——发出如雷巨响:“选择!到底应该采用哪个蓝本?”


接下来是长久而绝对的静寂。最后,在万籁俱寂中,崔维兹以细弱但仍不服气的声音(这回终于是心灵的声音,因为他惊讶得哑口无言)问道:“为什么是我?” 诺微说:“纵使我们体认到,端点星或川陀已经强大到无可遏制——甚至更糟的情况,那就是两者同时壮大,展开致命的拉锯战,连累到整个银河——我们仍旧不能采取行动。为了达到我们的目的,我们需要一个不平凡的人,一个具有正确判断力的人。结果我们找到了你,议员。不,我们不能居功。其实是一个叫康普的人,帮川陀上的人找到了你,不过连他们也不知道你有多么重要。他们寻找你的行动,吸引了我们对你的注意。葛兰・崔维兹,你具有难得的天赋,知道凡事该怎么做才正确。” “我否认。”崔维兹说。 “你不时会感到信心满满,这一次,我们要你为整个银河,作出最有信心的决定。或许你不想承担这个责任,或许你会尽可能不作选择。然而,你将了解只有那样做才对,你将感到绝对的信心!然后你就会作出抉择。我们一发现你,就知道寻找已告一段落,接下来,我们经过多年的努力,诱发了一连串事件,在避免直接精神干预的情况下,促使你们三位——布拉诺市长、坚迪柏发言者、崔维兹议员——同时来到盖娅附近。如今,我们终于做到了。” 崔维兹说:“此时此地,就目前的情况而言,盖娅——或许你希望我如此称呼你——难道你不能同时击败市长和发言者吗?即使我什么也不做,难道你就不能自行建立那种活生生的银河吗?可是,你为何不做呢?” 诺微说:“我不知道我的解释能否令你满意。盖娅是在两万多年前,借着机器人之助所建立的世界。曾有一段短暂的时间,机器人是人类的好帮手,但这种情形早已不再。它们曾向我们明白诏示,我们唯有将‘机器人学三大法则’的适用对象扩及所有生命,并且严格奉行不渝,才能永远存活于银河中。因此,我们的第一法则是:‘盖娅不得伤害生命,或袖手旁观坐视生命受到伤害。’在我们的历史上,我们始终遵循这个法则,此外别无选择。 “结果,我们现在因此进退维谷。我们空有活银河的远景,却不能强迫银河中的千兆人类,以及其他无数的生灵接受,因为可能会造成重大伤害。可是我们也不能坐视银河走上毁灭之途,因为我们也许能够阻止这场灾难。我们不知道是否应该行动,才能将牺牲减至最低程度。而如果选择行动,我们也不知道应该支持端点星,还是应该支持川陀,才能将牺牲减至最低程度。这要由崔维兹议员决定,而不论决定为何,盖娅都会遵从。”


在诺微的心灵深处,在层层包裹的意识所无法探知的角落,依旧隐藏着盖娅的本质,在指导着每一件事的发展。正是由于这副无法揭穿的心灵面具,才使这项重大工作得以持续。 而这副面具——属于一个阿姆女子的面具——露出了快乐无比的表情。它笑得实在太开心了,使得诺微几乎不在乎她与自己/他们/全体的遥远距离,而在未来无尽的岁月中,她对这个角色将永远感到心满意足。


可是,我虽然没有精神力量,仍然肯定你就是机器人。” 宝绮思说:“那又如何呢?我可没承认什么,但我很好奇,我若真是又如何呢?” “你不需要承认任何事,反正我知道你是机器人。若说需要最后一点证据,我刚才也找到了。你信心十足地说可以阻隔盖娅,以个体的身份跟我交谈。假使你是盖娅的一部分,我不相信你办得到。但你并不属于盖娅,你是具有监督者身份的机器人,因此独立于盖娅之外。提到这件事,我就很想知道,像你这种监督者机器人,盖娅究竟需要多少,又拥有多少?”


“我所作的那个决定,”崔维兹答道,“选择盖娅当作未来的蓝图。” “你这么做是正确的。”杜姆坐在那里,一面说一面抬起头来,一双深陷的老眼凝视着这位站在面前的基地客人。 “你是说我做对了?”崔维兹不耐烦地说。 “我/们/盖娅知道你不会犯错,这正是我们重视你的原因。你具有一项特殊的本领,能在资料不全的情况下作出正确决定,而你也已经作出决定,选择了盖娅!你否决了植基于第一基地科技的银河帝国,也否决了以第二基地的精神力学所建立的银河帝国,因为两者皆无异于无政府状态,你判断它们无法长治久安,所以你选择了盖娅。” “没错,”崔维兹说,“正是如此!我选择了盖娅,一个超级生命体,整个行星共享同一个心灵以及共同的个性,所以必须发明‘我/们/盖娅’这种代名词,来表达一种根本无法表达的概念。”他一面说,一面不停地来回踱步,“而最后它会发展成盖娅星系,一个涵盖整个银河的超特级生命体。” 他突然停下脚步,近乎无礼地猛然转向杜姆,继续说道:“我跟你一样,也觉得自己是对的。但你是一心盼望盖娅星系的来临,所以对这个决定十分满意。然而,我并非全心全意欢迎它,因此无法轻易相信这是个正确决定。我想知道自己为何作出这个抉择,想要好好衡量和鉴定一下它的正确性,然后我才会满意。对我而言,光凭感觉认定是不够的。我又怎么知道自己是对的?究竟是什么机制使我作出正确的选择?”


“我找过了,暗地里找的。”崔维兹说,“而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有!我唯一能想到的答案,是有人故意将那些记录藏了起来。我很纳闷,这是为什么呢?你能不能告诉我?” 宝绮思皱起细嫩光滑的前额,显出很讶异的样子。“你以前怎么不问呢?我/们/盖娅不会隐藏什么,我们也从来不说谎。一个孤立体——孤立的个体——可能会说谎,因为他是有限的,所以他会感到恐惧。然而,盖娅是个具有强大心灵力量的行星级生命体,根本就没什么好怕的,因此盖娅完全不需要说谎,或是杜撰一些与事实不符的陈述。” 崔维兹嗤之以鼻。“那么为何刻意不让我见到任何记录?给我一个说得通的理由。” “当然可以,”她伸出双手并摊开手掌,“因为我们根本没有任何记录。


洛拉特说:“坦白讲,葛兰,我觉得这种活生生的世界,是个具有许多优点的概念。” 崔维兹瞟了这位基地同胞一眼。“这点我也同意,詹诺夫,可是我不怎么感兴趣。这颗行星不论多大,不论如何多样化,仍然等于只有一个头脑,只有一个!新生的头脑个个都和整体融合为一,怎么会有反对意见出现的机会?如果回顾人类的历史,你将会发现,某些人的想法虽然一时无法见容于社会,却能赢得最后的胜利,进而改变整个世界。可是在盖娅上,有什么机会出现创造历史的伟大叛逆?” “盖娅也会有内部冲突。”宝绮思说,“并非盖娅每一部分都会接受共同的观点。” “但是一定有限。”崔维兹说,“在单一生物体内,不可能容许过多的骚动,否则就无法正常运作。在这种情况下,整体的进步和发展纵使没有完全停滞,步调也一定相当缓慢。我们能冒险将这种情形强行加诸整个银河吗?加在全体人类身上吗?”


首先,有一点我相当肯定,一个现存的文明不太可能毁掉早期的记录。他们非但不会判定那些资料陈旧无用,还很有可能珍重过了头,因而努力设法保存。如果盖娅在全球性记忆出现之前的记录被毁坏殆尽,宝绮思,那不太可能是自发性的行为。” “那么你要如何解释呢?” “在川陀那座图书馆中,有关地球的参考资料全被移走,主事者不知是何方神圣,反正不是川陀的第二基地分子。所以说,盖娅上有关地球的参考资料,会不会也是被外力清除的?” “你又怎么知道早期记录提到了地球?” “根据你的说法,盖娅至少是在一万八千年前建立的。那是银河帝国尚未兴起的时代,当时人类正在大举殖民银河,而殖民者的主要来源正是地球。裴洛拉特可以证实这一点。” 突然听到被人点名,裴洛拉特有点惊讶,赶紧清了清喉咙。“根据传说的确如此,亲爱的。我对这些传说相当认真,而且我和葛兰・崔维兹都认为,人类这个物种原本局限在一颗行星上,那颗行星就是地球。最初的殖民者全部来自地球。” “因此,”崔维兹接口道,“盖娅若是在超空间旅行初期建立的,就非常可能是地球人的殖民世界;即使那些殖民者不是地球人,也该来自某个由地球人所建立的新兴世界。因此,盖娅的开拓史,以及其后数千年的记录,一定提到了有关地球和地球人的史实,可是这些记录通通不见了。似乎有什么神秘力量,不让地球在银河的任何记录中曝光。果真如此,其中一定有重大的隐情。” 宝绮思气呼呼地说:“这只是臆测罢了,崔维兹,你没有任何证据。” “可是盖娅坚称我有特殊的天分,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我也能作出正确的结论。所以,在我作出一个确切的结论之后,请别再说我缺乏证据。”


如果没有一群异于凡夫俗子的人,就不可能出现天才和圣者,而我不信异于常人的人都集中在好的一端,我认为一定有某种对称存在。总之,盖娅光是一个行星级的舒适住宅还不够,我还要一个更好的理由,来解释我为何选择盖娅当作人类未来的典范。”


是孤立体的典型想法。”宝绮思以平静的口吻说,“你必须了解,崔维兹,我们所重视的,并非你这个人或是你的支持,而是真理和事实。你的重要性在于能引导我们寻获真理,而你的支持就是真理的指标,这才是我们需要你的真正原因。如果为了防止你变卦而杀死你,那我们只是自欺罢了。” “如果我告诉你盖娅并非真理,你们是否全都会欣然就义?” “或许不是绝对欣然,但最后并没有什么两样。” 崔维兹摇了摇头。“如果有一天,我终于认定盖娅是个可怕的怪物,不该存在于世上,很可能就是你这番陈述带给我的启示。”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又回到那些耐心围观(想必也在耐心倾听)的盖娅人,“他们为何这样散开来?为何需要这么多人?即使只有一个人旁观,然后储存在他的记忆中,这颗行星上的每一个人不也都能取用吗?只要你们喜欢的话,不是可以把它储存在百万个不同的地方吗?”


葛兰,你故意曲解我的话,我指的是短暂的结合。你不晓得自己错过了什么,那简直无法形容,宝绮思说那是一种愉悦的快感。就像你快要渴死的时候,终于喝到一点水的那种感觉,我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向你描述。想想看,你能分享十亿人所有的喜乐。那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快感,否则你很快就会麻木。它不断在颤动,在闪烁,具有一种奇特的脉动节奏,紧紧抓住你不放。它比你单独所能体验的快乐更多——不,不是更多,而是更美好。当她关上心扉的时候,我几乎要哭出来……” 崔维兹摇了摇头。“你的口才实在惊人,好朋友,但你很像是在形容‘假脑内啡’的毒瘾,或是其他迷幻药的瘾头。你可以从它们那里得到短暂的快感,代价却是长久活在痛苦的深渊。我可不愿意!我绝不要出卖我的独立性,以换取某种短暂的快感。” “我还是拥有我的独立性啊,葛兰。” “如果继续耽溺下去,你还能坚持多久,詹诺夫?你对剂量的要求会愈来愈高,直到大脑损坏为止。詹诺夫,你不能让宝绮思对你这样做——也许我该跟她谈谈。” “不!别去!你自己也知道,你说话不够婉转,我不愿让她受到伤害。我向你保证,在这方面她对我的保护超乎你的想象,她比我更担心脑部受损的危险,这点你大可放心。” “好吧,那么我跟你说就好了。詹诺夫,千万别再这样做。在你五十二年的生命中,你的大脑一向承受惯有的快乐和喜悦,别再染上新奇的不良嗜好,否则你一定得付出代价。即使不是近在眼前,最后还是逃不掉的。


其间也曾经由于“骡乱”而中断,骡一度对谢顿计划形成致命威胁,差一点粉碎了整个计划,但基地终究渡过了难关。或许是一直隐身幕后的第二基地伸出援手,不过援手也可能来自行踪更为隐密的盖娅。 如今谢顿计划所受到的威胁,却远比骡乱更为严重。原定浴火重生的帝国遭到淘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史无前例的组织——盖娅星系。而他自己,竟然同意了这样做! 可是为什么呢?是谢顿计划有什么瑕疵?有根本的缺陷吗? 一刹那间,崔维兹似乎觉得缺陷的确存在,也知晓这个缺陷究竟是什么,而且当初在作出决定之际,他就已经明白了一切。可是这个乍现的灵光……如果的确是真的……却来得急去得快,没有在他心中留下任何印象。 也许当初作出决定的那一刻,以及刚才的灵光一闪,两次顿悟都只是一种幻觉。毕竟,除了心理史学所倚仗的基本假设之外,他对谢顿计划一窍不通。此外,对于其中的细节,尤其是数学理论,他根本没有丝毫概念。


“这个嘛,”崔维兹立刻自我辩护,“有些法规本身就是小题大作。在和平而经济繁荣的时代,例如现在——这都要归功于基地——没有几个世界会对进出太空规定得太严。而康普隆由于某种原因,却跟不上时代,也许是因为内政方面有外人不得而知的问题。我们又何必蒙受其害呢?” “话不能这么说。如果我们只遵循自己认为公正合理的法规,就不会有任何法规还能成立,因为不论哪条法规,都会有人认为是不公正或不合理的。假如我们想要追求个人心目中的利益,对于那些碍事的法规,我们永远有办法找到理由,认定它们不公正和不合理。这原本可能只是精明的投机伎俩,结果却会导致失序和灾难。即使是那些精明的投机分子,也不会得到任何好处,因为一旦社会崩溃,是没有任何人能幸存的。” 崔维兹说:“任何一个社会都不会轻易崩溃。你是以盖娅的身份说话,而盖娅不可能了解自由个体的结合方式。建立在公理和正义之上的法规,随着环境的变迁,虽然已经不再适用,但是由于社会的惯性,却很可能继续存在。这时候,我们借着打破这些法规来宣告它们已经过时——甚至实际上是有害的,要算是一种既正确又有用的作为。” “这么说的话,每个窃贼和杀人犯都可以辩称是为人类服务。” “你太走极端了。在盖娅这个超级生命体中,对于社会准则有一种自发的共识,因此没有任何成员想要违背。其实我们还不如说,盖娅是一滩陈腐僵化的死水。在自由个体结合而成的社会中,不可否认存在着脱序的因素,但若想要诱发创新和变化,这却是不可避免的代价——就整体而言,这是个合理的代价。” 宝绮思将音量提高一成:“如果你认为盖娅陈腐僵化,那就是大错特错。我们的一举一动、我们的行事方法、我们的各种观点,都在不断接受自我检验。它们绝不会仅仅由于惯性而流传下来。盖娅借着经验和思考来学习,因此在有需要的时候,便会进行调适和改变。” “尽管你说的都对,自我检验和学习的过程却一定很慢,因为盖娅上除了盖娅还是盖娅。然而,在自由社会中,即使大多数成员同意某件事,一定还会有少数人反对。某些情况下,那些少数也许才是对的,而只要他们够聪明、够积极,而且观点真的够正确,就会获得最后胜利,而被后人奉为英雄。例如使心理史学臻于完美境界的哈里・谢顿,他有勇气以自己的学说对抗整个银河帝国,结果最后的胜利果然属于他。” “他的胜利到此为止,崔维兹。他所计划的第二帝国不会实现,盖娅星系将取而代之。


崔维兹插嘴道:“第一批殖民者为什么会灭绝呢,丹尼亚多博士?” “为什么?在我们的浪漫主义者想象之中,通常都认为由于他们罪孽深重,因而遭到惩罚者的惩罚。至于他为何等那么久才出手,则无人追究。但我们不必求助于这些神话,也很容易解释这件事。一个完全倚赖机器人的社会,由于极度单调无趣,或者说得更玄一点,由于失去了生存的意志,终究会变得孱弱、衰颓、没落且奄奄一息。 “而舍弃机器人的第二波殖民者,则渐渐站稳脚跟,进而接掌整个银河。可是地球却变得带有放射性,因此渐渐退出银河舞台。对于这一点,通常的解释是地球上也有机器人,因为第一波星际殖民促进了机器人的发展。


你确定自己的力量够强吗,宝绮思?你为了和盖娅主体维持联系而消耗的体力,我猜一定得睡很久才能补回来。你现在和力量的源头距离那么远,能力也许大大受限,我又能仰仗你多少呢?” 宝绮思涨红了脸。“联系的力量足够强大。” 崔维兹说:“别生气,我只不过问问而已。你难道看不出来,这就是身为盖娅的缺点之一吗?我不是盖娅,我是个完整的、独立的个体,这表示我能随心所欲到处旅行,不论离开我的世界、我的同胞多远都行,我始终还是葛兰・崔维兹。我拥有的各种能力,我都会继续保有,无论到哪里都不会有任何变化。假如我孤独地在太空中,几秒差距之内没有任何人类,又由于某种原因,我无法以任何方式跟任何人联络,甚至连天上的星星都看不见一颗,我依旧是葛兰・崔维兹。我也许无法生还,我可能因此死去,但我至死仍是葛兰・崔维兹。” 宝绮思说:“孤独一人在太空中,远离所有的人,你就无法向你的同胞求助,也无法仰赖他们的各种才能和知识。独自一人,身为一个孤立的个体,相较于身为整体社会的一分子,你会变得渺小得可怜。” 崔维兹说:“然而,那种渺小和你如今的情况不同。你和盖娅之间有个键结,它比我和社会之间的联系强得多,而且这个键结可以一直延伸,甚至能跨越超空间,可是它需要靠能量来维持。因此你一定会累得气喘吁吁,我是指心灵上的,并且感到自己的能力被大大削弱,这种感觉会比我强烈许多。”


“我认为,”宝绮思看来很困,因此脾气十分暴躁,“你可以中止那些什么辐射分析啦,推理啦,演绎啦,还有天晓得你在做些什么别的。我的盖娅知觉能做得更准确且更有效率。也许你现在可以明白,为什么我说当盖娅人要比孤立体好。” 崔维兹没有立刻答话,显然是在努力克制自己的火气。当他再度开口时,竟然是用很客气,而且几乎正式的口吻。“我很感谢您提供这些消息,然而,您必须知道一件事。打个比方吧,即使我想让嗅觉变得更灵敏,因为这样有很多好处,这个动机却不足以令我放弃人身,甘心变成一只猎犬。”


“你可知道,”裴洛拉特说,“银河中每一颗住人行星,都会发展出别具一格的语文,所以银河中总共有千万种方言,有时相互之间几乎无法沟通,但它们都统一在银河标准语之下。假定这个世界已经孤立了两万年,它的语言应该和银河其他各处愈离愈远,逐渐演变成一种完全不同的语言。但事实并非如此,或许是因为这是个仰赖机器人的社会,而机器人听得懂的语言,就是设定其程序所用的语言。长久以来,这个世界一直没有重新设定机器人的程序,反倒是中止了语言的演化,所以我们现在听到的,只是一种非常古老的银河标准语罢了。” “这是个很好的例子,”崔维兹道,“说明机器人化社会如何被迫停滞不前,因而开始衰退。” “可是,我亲爱的伙伴,”裴洛拉特抗议道,“保持一种语言几乎长久不变,并不一定是衰退的征候。这样做其实有不少优点,能让历史文件在数世纪、数千年后仍然保有意义,历史记录的寿命和权威性便会相对增加。在银河其他各处,哈里・谢顿时代的敕令所使用的语文,现在已经显得颇有古风了


没错,我正是这个意思,班德先生。” 一个古怪的厌恶神情,突然掠过那索拉利人的脸孔。他说:“如果你必须使用称谓,请别用任何含有性别的字眼,直接称呼我班德吧。我既非男性亦非女性,我是全性。” 崔维兹点了点头(他猜对了)。“就依你的意思,班德。那么,我们大家的发源地,地球,究竟在哪里?” 班德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就算我知道,或者我找得出来,对你们也没有用处,因为地球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世界。啊,”他伸展开双臂,“阳光的感觉真好。我不常到地面上来,太阳若不露脸,我是绝不会上来的。刚才太阳还藏在云里的时候,我先派机器人迎接你们,等到云朵飘走,我自己才跟了出来。


但我们以前也曾是半性人。当时,不论我们如何增进个人自由,不论我们如何发展拥有无数机器人的独居生活,我们的自由仍然不是绝对的。为了产生下一代,必须通过两个个体的合作。当然,我们可以提供精细胞和卵细胞,让受精过程和其后的胚胎成长过程,都以人工方式自动进行。至于婴儿,亦可在机器人的完善照顾下成长。这些问题都能解决,可是伴随自然受精而来的快乐,半性人却不愿放弃。邪门的情感依附由此发展,令自由因而消失。你们看不出这必须改变吗?” 崔维兹说:“不,班德,因为我们衡量自由的标准跟你们不同。” “那是因为你们根本不知自由为何物。你们一向过着群居生活,你们所知道的生活方式,就是不断被迫屈服于他人意志之下,即使最小的琐事也不例外;要不然,你们就是成天彼此斗争,迫使他人屈从自己的意志,这是同样卑贱的行为。这样怎么可能还有自由?倘若无法随心所欲活着,自由就不存在!自由是不折不扣的随心所欲!


我们索拉利人并没有那样做,我们预见了群居注定会失败。我们移居地底,切断了和银河各处所有的联系。我们决心不惜任何代价,也要保持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们发展出合适的机器人和各种武器,用来保卫我们看似空无一物的地表,而它们的表现的确可圈可点。来到此地的船舰通通被摧毁,终于再也不来了。这颗行星被视为遭到废弃,逐渐被人遗忘,而这正是我们的初衷。 “与此同时,我们在地底世界努力解决自己的问题。我们借着精密的科技,谨慎调整我们的基因。我们有过不少失败,但也有些成功,而我们善加利用成功的结果。我们花了许多世纪的时间,但我们终于变成全性人,将雌雄的本质融为一体,能随心所欲获得极致的愉悦。当我们希望生育后代时,随时可以产生受精卵,再交由熟练的机器人照顾。”


“足足有一千两百。你又在计算数量,而我们则以品质衡量。况且你也不了解自由的真谛——如果有其他索拉利人,跟我争夺我对任何土地、任何机器人、任何生物或任何一样东西的绝对支配权,我的自由就会受到妨碍。既然其他索拉利人的确存在,就必须尽可能消除妨碍自由的机会,方法是将大家远远隔开,彼此根本没有实质的接触。为了实现这个理想,索拉利只能容纳一千两百个索拉利人。超过这个数目,自由便会明显受限,造成令人无法忍受的结果。” “这就代表出生率必须精确统计,并且必须和死亡率刚好平衡。”裴洛拉特突然说。 “当然。任何拥有稳定人口的世界,一定都是这样做的。就连你们的世界,或许也不例外。” “既然死亡率可能很小,新生儿一定也很少吧。”


我不知道是怎样造成的,”班德显得毫不关心,“总之,这对太空族也没什么好处,那才是故事的重点。后来银河殖民者继续蜂拥而出,而太空族——则逐渐灭绝。他们也曾力图一争长短,最后仍消失无踪。我们索拉利人则隐居起来,拒绝参加这场竞争,所以我们方能绵延至今。” “银河殖民者也是。”崔维兹绷着脸说。 “没错,但不会永远如此。群居动物一定会内斗,一定会你争我夺,而最后终将灭亡。那或许需要好几万年的时间,但我们可以等。一旦此事成真,我们索拉利人,全性、独居、解放的索拉利人,便能将银河据为己有。那时,除了我们自己的世界,我们还能随意利用或放弃任何一个世界。”


这么广大的属地所需的电力,全靠你一个人不断提供?” “真正供应电力的是太阳和行星核,我只算一根导管而已。而且并非整个属地都从事生产,我让大部分地区保持未开发状态,孕育着各式各样的动物生命。第一,因为这样做可以保护我的边界;第二,因为我发现其中有美感。其实,我的田地和工厂并不大,它们只需要供应我个人所需,此外再生产一些特产,以便跟他人交换。比如说,我拥有会制造和装设热导棒的机器人,很多索拉利人都仰赖我提供这方面的协助。


想到他们造访过的两个太空世界,他心中便充满苦涩。一个上面有满怀敌意的野狗,另一个则有满怀敌意的雌雄同体独居者,而两处都找不到一丝有关地球下落的线索。他们到过那两个世界的唯一证明,只有菲龙这个孩子。 他张开眼睛,裴洛拉特仍坐在电脑另一侧,神情严肃地望着他。 崔维兹突然以坚定的语气说:“我们应该把那个索拉利小孩留在原地。” 裴洛拉特说:“可怜的小家伙,他们会杀了他。” “即使这样,”崔维兹说,“他仍旧属于那里,是那个社会的一部分。被视为多余而遭处死,是他命该如此。


宝绮思说:“你对它一无所知,竟然一句话就将它否定。我是盖娅——没错,我也是宝绮思,但我仍是盖娅——我是一个世界,这个世界认为它的每个原子都相当珍贵且意义重大,而由原子所构成的各种组织,则更加珍贵、更有意义。我/们/盖娅不会轻易破坏任何组织,反之,我们总是乐于将它们建构成更复杂的组织,只要那样做不会危害到整体。 “在我们所知的各种组织中,最高形式者能生出智慧。若非有万不得已的苦衷,我们不愿毁掉任何智慧。至于究竟是机械智慧或生化智慧,则几乎没有差别。事实上,守护机器人代表一种我/们/盖娅从未见过的智慧。研究它是求之不得的事,毁掉它则是不可想象的——除非是在极端危急的情况下。”


“我想,必须等到盖娅决定有此需要、等到盖娅某个人类成员死去而产生空缺的时候,你才能生育一个孩子。” “这是冷酷无情的说法,但也算得上实情。盖娅的每个部分,以及相互间的每一种关系,都必须维持完美的均衡。” “就像索拉利人的情形一样。” 宝绮思紧抿着嘴唇,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完全不同。索拉利人生产的数量总是超过需要,再将过剩的人口销毁;我们生产的子女则刚好符合需要,从来不必杀害任何生命。就像你的皮肤表层坏死之后,便会长出恰到好处的新皮肤,不会多长出一个细胞来。”


“较小的固态行星,不论是冰或是岩石构成的,都一定会有陨石坑的痕迹。除非出现某种消除作用,否则它们永远不会消失。而消除作用会在三种情况下产生: “第一种情况,这个世界的液态海洋上结了一层冰。这样一来,任何撞击都会将冰击碎,而令水花四溅。不久冰层会重新冻结,打个比方,就像是伤口愈合。这样的行星或卫星温度一定很低,不可能是我们所谓的可住人世界。 “第二种情况,如果这个世界的火山活动很剧烈,那么一旦有陨石坑形成,熔岩流或火山灰落尘便会源源不断灌进来,将陨石坑渐渐湮没。然而,这样的行星或卫星也不可能适合人类居住。 “可住人世界则构成第三种情况。这种世界或许有极地冰冠,但大部分海洋一定都是自由流体。它们也可能有活火山,可是一定分布得很稀疏。这种世界如果出现了陨石坑,一来无法自行愈合,二来也没有东西可供填补。然而它上面有侵蚀作用,风或流动的水都会不断侵蚀陨石坑,而如果还有生物,生物活动也具有强力的侵蚀作用。懂了吧?”


“你自己知道答案是什么,崔维兹,你已经亲眼目睹。如果一个住人世界完全解体,居民个个成了真正的孤立体,又如果它和其他人类世界失去了一切互动,它就会朝向恶性发展。” “像癌一样?” “正是,索拉利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吗?它和所有的世界对立。而在那个世界上,所有的个体也都处于对立状态,你全都看到了。万一人类完全消失,最后一点纪律也会荡然无存,互相对立的情势将变得毫无章法,就像那些野狗,或者只剩下天然的力量,就像那些苔藓。我想你懂了吧,我们愈是接近盖娅星系,社会就会愈美好。所以,为何要在尚未达到盖娅星系的时候,就半途而废呢?” 崔维兹默默瞪着宝绮思,好一会儿才说:“我要好好思考这个问题。可是,你为何假设药量和药效永远成正比——吃一点若有好处,多吃便会更好,全部服下则是最好的?你自己不是也指出,那些苔藓或许只能适应微量的二氧化碳,过多的话就会杀死它们吗?一个身高两米的人,要比一米高和三米高的人都来得有利。如果老鼠长成大象般的块头,那是毫无益处的,它根本活不下去。同理,大象缩成老鼠的大小也一样糟糕。 “每样东西,大至恒星小至原子,都有自然的尺度、自然的复杂度,以及种种最适宜的特质,而生物和活生生的社会也必定如此。我并不是说旧银河帝国合乎理想,也当然看得出基地邦联的缺陷,可是我不会因此就说:由于完全孤立不好,完全联合便是好的。这两种极端也许同样可怕,而旧式银河帝国无论多么不完美,却可能是我们能力的极限


可是你再想想,葛兰,想想那些太空世界,它们是由第一波殖民者建立的。当时超空间旅行没那么进步,后来居上的情形可能很少,甚至根本没有。虽然在第二波扩张时,几千万个世界的建立也许毫无规律,可是第一波却只有五十个世界,它们有可能分布得很规则。虽然第二波扩张持续了两万年,建立了数千万个世界,可是第一波的五十个世界,却只是几世纪间的成果——相较之下,几乎像是同时建立的。这五十个世界放在一起,应该大略构成球对称,而对称中心就是那个起源世界。 “我们已经拥有这五十个世界的坐标。你拍摄下来了,记得吗,你坐在石像上拍的。不论是什么力量或什么人试图毁掉地球的资料,要不是忽略了这些坐标,就是没想到它们会提供我们所需的资料。你现在唯一需要做的,葛兰,就是调整那些坐标,修正两万年来的恒星运动,然后找出球形的中心。那个中心会相当接近地球之阳,至少接近它两万年前的位置。”


广子露出愉悦的笑容。“正是。此事既是我应尽的地主之谊,亦是我的想望。” “如果这样的话,我承认这也是我的想望。事实上,我非常乐意遵从你的建议。我——啊——亟欲取悦尊驾。”


“色情狂?得了吧,宝绮思。整个行程中才发生两次,两次而已!” “我们造访过的世界,只有两个上面有活色生香的女人。二分之二的机会,而且都是在几小时后就发生的。” “你很清楚我在康普隆是身不由己。” “有道理,我还记得她的模样。”宝绮思纵声大笑好一阵子,又说:“可是我不信广子有多大能耐,能够令你束手就擒,或是将不可抗拒的意志,强行加在你瑟缩的身子上。


裴洛拉特说:“喂,老弟,你不能因为想要相信一件事,就去相信那件事。” “这跟我想做什么没有关系。我们在每个世界上,都发现地球的资料全被清除殆尽。如果地球是个充满放射性的死星,没有人能接近,又如果根本没什么好隐藏的,那些资料为什么会被清掉呢?” “我不知道,葛兰。” “不,你知道。当我们正在接近梅尔波美尼亚时,你曾说过销毁记录和放射性可能是一体两面。销毁记录是为了除掉正确的资料,散播放射性谣言则是为了制造假情报,两者都会令人打消找寻地球的念头。我们绝对不能上当,不能这么轻易放弃。”


菲龙默想了一两分钟,笛声便开始奏起,那是一串缓慢而非常简单的音符,整体而言带着如梦似幻的感觉。萤光灯变得时明时暗,由电力被抽取的多寡而定。这点似乎没人注意到,因为光线与音乐的因果关系似乎恰好颠倒,像是有个电力幽灵,听命于声波的指挥一样。 这些音符的组合一再重复,先是音量变得较大,然后是曲调渐趋繁复。接下来则成了变奏,在基本旋律仍旧清晰可闻的情况下,曲调变得更激昂、更有力,直到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程度。最后,缓缓升到最高点的旋律急转直下,造成一种俯冲的效果,在听众依然陶醉于置身高空的感觉时,将他们迅速带回地面。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惊天动地的混乱。崔维兹虽然听惯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音乐,也不禁感伤地想道:我再也听不到这么美妙的音乐了。 等到众人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广子将笛子递了出去。“来,菲龙,这是尊驾的!” 菲龙迫不及待要接过来,宝绮思却抓住她伸出去的手臂,同时说:“广子,我们不能拿,这是件珍贵的乐器。” “我另有一件,宝绮思,虽比不上这个好,然则理应如此。谁将此乐器奏得最美妙,谁便是其主人。我从未听过如此之音乐,亦不知晓如何得以隔空演奏。既然无法完全发挥其潜力,我拥有此乐器即是错误。” 菲龙接过笛子,现出极其满足的表情,将它紧紧抱在胸前。


三位外星人士目不转睛盯着广子良久,然后崔维兹说:“你是说你的族人会杀害我们?” 随着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广子说:“尊驾已踏上死亡之途,尊贵的崔维兹,其他人亦将陪葬。很久以前,学者发明一种病毒,对我们无害,因为我们具免疫力,然则对外星人士有致命威胁。”她心慌意乱地摇着崔维兹的手臂,“尊驾已感染。” “怎么会?” “当我们交欢时,即管道之一。” 崔维兹说:“但我觉得好得很。” “病毒尚在潜伏,渔船队归来后才会让它发作。根据吾人法律,此等大事必须经过全体决议,甚至包括所有的男人,而大家必将决定非如此不可。我们负责留住您们,直到作出决议之时,亦即后天早上。如今趁着天黑又无人起疑,赶紧走吧。” 宝绮思厉声问道:“你的族人为何要这样做?” “为了吾人安全。此地人稀物丰,吾人不欲外星人士侵犯。若果有人来访后,传出吾人位置,其他人将接踵而至。因此之故,每隔很长一段时日,偶有一艘太空航具抵达,吾人便需确保它不再离去。”


崔维兹则说:“真恶心,实在太过分了。”由于笛声早已响起,他们一直以接近耳语的音量交谈。崔维兹默默听了一会儿,笛声没有任何破绽或犹豫。“等一切结束后,我们一定要将她送回索拉利,还要确保索拉利和银河永远隔离。我个人的感觉是应该将它毁灭,我对它既不信任又害怕。” 宝绮思想了一下,然后说:“崔维兹,我知道你天赋异禀,能够作出正确的抉择,但我也知道,你打从一开始就十分厌恶菲龙。我猜也许只是因为你在索拉利遭到过羞辱,因此对那颗行星和其上居民都怀有深切的恨意。由于我绝不能影响你的心灵,这点我无法百分之百确定。但请别忘了,假如未带菲龙同行,我们如今仍会留在阿尔法——成了死尸,而且我想已经入土了。” “这点我知道,宝绮思,但即使这样……” “她的智慧应该受到赞赏,而不是嫉妒。” “我并不嫉妒她,我怕她。” “怕她的智慧?” 崔维兹若有所思地舔了舔嘴唇。“不,并不尽然。” “不然怕什么?” “我不知道,宝绮思。假使知道怕什么,我也许就不必怕了,偏偏我不太清楚为什么害怕。”他将声音压得更低,仿佛在自言自语,“银河中似乎充满我不了解的事物。为什么我要选择盖娅?为什么我必须找到地球?心理史学有没有一项遗漏的假设?倘若真有,那又是什么?而最令人费解的一点,是菲龙为何令我坐立不安?


“上面的放射性有多强?”宝绮思低声问道,“足以代表没有人类生命吗?” “任何种类的生命都没有。”崔维兹说,“这颗行星绝对不可住人,连最后一只细菌、最后一个病毒都早已绝迹。” “我们可以去探索一番吗?”裴洛拉特说,“我的意思是穿着太空衣。” “不出几个小时,我们就会受到无药可救的放射线伤害。” “那我们该怎么办,葛兰?” “怎么办?”崔维兹依然面无表情地望着裴洛拉特,“你知道我想怎么办吗?我想带你和宝绮思——还有那孩子——回到盖娅,让你们永远留在那里。然后我准备回端点星去,将太空艇交还;然后我准备向议会辞职,那应该会使布拉诺市长非常高兴;然后我准备靠退休金过活,让银河自求多福。我再也不会过问谢顿计划、基地、第二基地或盖娅。银河自会选择自己的前途,在我有生之年绝不会毁灭,我又何必关心身后会发生什么事呢?


“有可能是这样的,”裴洛拉特说,“当地球的放射性尚未变得那么严重,还不至于令外人却步的时候,的确有什么东西藏在它上面。当时,地球上的人也许担心有外人来到,进而发现那个秘密。因此,地球试图除去有关自身的资料,其实是那时候的事。我们现在所发现的结果,只是那个不安全的时代所留下的遗迹。” “不,我不这么想。”崔维兹说,“位于川陀的帝国图书馆,里面的资料似乎是最近才被移走的。”他突然转向宝绮思,“我说得对吗?” 宝绮思以平静的口吻说:“当你、我、第二基地分子坚迪柏以及端点市长聚会的时候,从坚迪柏忧心忡忡的心灵中,我/们/盖娅捕捉到了这个讯息。” 崔维兹说:“因此,过去有可能被发现而必须隐藏的东西,现在一定仍被藏了起来。纵使地球已经具有放射性,那东西仍旧有被发现的危险。” “那怎么可能呢?”裴洛拉特好奇地问。 “想想看,”崔维兹说,“原来藏在地球的东西,会不会已经不在地球上?当放射性变得愈来愈危险时,它会不会被移到了别处?可是,那个秘密现在虽然不在地球上,但我们若能找到地球,也许就有办法推论出秘密被移至何处。果真如此,地球的下落就仍然有隐藏的必要。


崔维兹花了一点时间,才摆脱了被菲龙搞坏的情绪。然后他说:“怎么不能?试想,地球表面的放射性持续不断恶化,导致死亡和移民与日俱增,地球人口因此持续不断锐减。而那个秘密,不管它是什么,处境就愈来愈危险。谁还会留下来保护它呢?最后,它一定会被送往其他世界,否则不管是什么秘密,都会因此失去作用。我猜当初曾有人不愿将它移走,这件事很可能是最后一刻才完成的。好啦,詹诺夫,还记不记得新地球的那个老者,拼命对你讲述自家地球历史的那位?” “单姓李?” “没错,就是他。当他论及新地球的建立时,是不是说地球残存的居民都被带到那颗行星?” 裴洛拉特说:“老弟,难道你的意思是,我们所要找的东西,如今位于新地球上?由最后一批离开地球的人带去的?” 崔维兹说:“难道没这个可能吗?在整个银河中,新地球和地球同样不具知名度,而且那里的居民极力和外星人士隔绝,这点也很可疑。” “我们到过那里,”宝绮思插嘴道,“可是什么也没发现。” “当时,我们一心打探地球的下落,没注意到其他事情。”


“我猜,她对电脑下了两个互相矛盾的指令,由于两者具有同样的效力,电脑只好尝试同时执行两件事。为了进行这种不可能的尝试,电脑一定暂时解除了太空艇的无惯性状态,至少我认为事情是这样的。” 他的脸色突然间缓和下来。“或许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因为我忽然想通了。我对阿尔法以及它的伴星所作的种种推测,其实根本是痴人说梦。现在,我终于确定地球将秘密转移到哪里了。”


“我侦测到很强的智慧,只不过——”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很奇怪。 “只不过什么?” “嘘——不要打扰我,让我全神贯注。”最后几个字只剩下嘴唇的嚅动。 然后,她带着稍许的惊喜说:“不是人类。” “不是人类!”崔维兹以惊讶得多的口吻说,“我们又在跟机器人打交道吗?就像在索拉利一样?” “不,”宝绮思微微一笑,“也不完全是机器人。” “必定是两者之一。” “都不是。”这回她真的咯咯笑了起来,“它不是人类,却也不像我曾侦测到的任何机器人。” 裴洛拉特说:“我很想见识见识。”他拼命点头,眼中充满喜悦,“多么令人兴奋啊,一种崭新的东西。” “一种崭新的东西。”崔维兹喃喃说道,同时精神突然一振——一道意料之外的灵光,似乎照亮了他的大脑


夫铭!!!!很大一盘棋


其他三人则以较冷静的步伐向前走去,崔维兹用缓慢而清晰的声音(此人听得懂银河标准语吗?)说:“阁下,我们向您致歉。这孩子失去了她的保姆,正在四处拼命寻找。至于她为何抱着您不放,我们也一头雾水,因为她要找的是个机器人,一个机械的……” 那人终于开口。他的口音平实,没有什么抑扬顿挫,并且带着些许古风,但他说的银河标准语流利至极。 “我伸出友谊之手欢迎诸位。”纵使他的脸孔依然维持严肃的表情,他的友善似乎毋庸置疑,“至于这个孩子,”他继续说,“她的感知能力或许超乎阁下想象。因为我正是机器人,我名叫丹尼尔・奥利瓦。”


“她们不是基地人。”那机器人说,仿佛这句话就能解释一切,“其中一位是盖娅,另一位是个太空族。” 机器人引领他们来到一株树下,那里有几张式样简单的椅子,一路上崔维兹一言不发。等到机器人招呼两位基地人就坐,而他也以无异于常人的动作坐下来,崔维兹才问道:“你真的是机器人吗?” “真的是。”丹尼尔说。


裴洛拉特似乎不知所措,只好向崔维兹望去,后者带着些许怒意说:“如果你是机器人,我就要命令你说实话。” “我并不需要别人命令我说实话,阁下,因为我必须这么做。所以说,阁下如今面对着三种可能性。第一,我是人类,而我向阁下说谎;第二,我是机器人,被设定成相信自己有两万岁,但事实并非如此;第三,我是机器人,而我的确两万岁了。至于要接受哪一个,必须由阁下自己决定。”


“百分之百,阁下。我是在太空世界奥罗拉出厂的,也在那里住过一阵子——如今对我而言,那是多么短暂的一段时光。” “就是那个有……”崔维兹说到一半突然打住。 “是的,阁下,就是那个有许多野狗的世界。” “你知道那件事?” “是的,阁下。” “那么,既然你最初住在奥罗拉,又怎么会来到这里?” “为了防止地球产生放射性,我在人类殖民银河之初就来到这里。当初跟我一起来的,还有个名叫吉斯卡的机器人,他能感知与调整人类的心灵。” “跟宝绮思一样?” “是的,阁下。就某方面而言,我们并未成功,吉斯卡甚至终止了运作。然而,在临终之前,他设法让我具备了他的能力,并将整个银河,特别是地球,交给我来守护。” “为什么特别是地球?” “部分原因,是由于一位名叫伊利亚・贝莱的人,一位地球人。”


丹尼尔思索了一下,然后以相当平静的口吻说:“事实并非如此,阁下,伊利亚・贝莱真有其人,他也不是什么综合体。我不知道你们的传说如何描述他,可是在真实历史中,假使没有他这个人,银河可能始终未曾开拓。我由于受到他的感召,在地球产生放射性之后,尽全力抢救这个世界。我的机器人伙伴分布银河各处,以便适时影响某些人。我曾经策动一个翻新地球土壤的计划,过了很久之后,我又策动了另一个计划,试图改造附近某颗恒星旁的一个世界,那颗恒星现在叫阿尔法,但这两项计划都不算真正成功。我不能全然根据自己的意思调整人类的心灵,因为那些被我调整过的人,多少有可能受到伤害。我受到机器人学三大法则的束缚,直到今天依旧如此,懂了吧。” “嗯?” 即使一个普通的智慧生灵,完全欠缺丹尼尔的精神力量,也能察觉这个单音所代表的疑问。 “第一法则,”他说,“阁下,是这样的:‘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第二法则是:‘除非违背第一法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第三法则是:‘在不违背第一法则及第二法则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当然,我是用近似的语言对阁下叙述这组法则,实际上,它是我们正子脑径路中的复杂数学组态。” “你发觉这些法则碍手碍脚吗?” “必定如此,阁下。第一法则毫无转圜余地,几乎全然禁止我使用精神力量。在解决银河的问题时,不太可能每一步都不造成伤害,总是会有一些人甚至许多人因而受苦,所以身为机器人,我必须选择伤害最小的做法。然而,由于情势过于复杂,我必须花许多时间才能作出抉择,而即使这样,也不可能绝对确定。”


崔维兹皱起眉头。“你又如何决定对人类整体何者有害,何者无害?” “一针见血,阁下。”丹尼尔说,“理论上,第零法则可以解决我们的难题;实际上,我们永远无法做出决定。人是具体的对象,对一个人构成的伤害不难估量与判断;人类整体则是抽象的概念,我们应当如何处理呢?” “我不知道。”崔维兹说。 “慢着,”裴洛拉特说,“你可以将人类整体转变成单一生命体,例如盖娅。” “这正是我试图进行的工作,阁下,盖娅的创建就是我一手策划的。假如能让人类整体形成单一生命体,它就会变成具体的对象,这样便有办法处理了。然而,创造一个超级生命体的工作,不像我想象中那么简单。首先,除非人人将这个超级生命体看得比自身更重,否则绝对无法成功。因此,我必须寻找一个适切的心灵模型,找了很久之后,我才想到机器人学法则。” “啊,所以盖娅人果真都是机器人,打从一开始我就在怀疑。” “这件事情,阁下的怀疑并不正确。他们都是人类,只不过在他们大脑中,根深蒂固烙印着等同于机器人学法则的概念。他们必须尊重生命,真正尊重。但即使做到了这一点,依然存在着一个严重的缺陷。一个仅有人类的超级生命体并不稳定,根本无从建立,其他动物必须加进来——接着是植物,接着是无机世界。真正稳定的最小超级生命体,其实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唯有世界才足够庞大、足够复杂,得以拥有稳定的生态。我花了很长时间才了解这个道理,而直到最近一个世纪,盖娅才完全发展成功,准备向盖娅星系的目标迈进。纵使如此,还是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然而,或许不会像来时路那般漫长,因为我们已经知道规则。”


丹尼尔居然像人类那样叹了一口气。“我做不了太多,阁下,机器人学法则总是将我紧紧束缚。然而,我还是减轻了宝绮思心中的重担,将少量的额外负担揽在我自己身上。如此,她在面对奥罗拉的恶犬以及索拉利的太空族时,才能更为当机立断,并减轻她自己所受到的伤害。此外,我还通过宝绮思影响了两位女性,一位在康普隆,另一位在新地球。我让她们对阁下充满好感,阁下才能继续这趟旅程。” 崔维兹微笑了一下,有一半算是苦笑。“我早该知道不是由于我的缘故。”


丹尼尔那张一向毫无表情的脸孔,此时竟然显得有些绝望。“并非如此,阁下,仅仅决定已经不够。我以目前能力范围内的最佳方式引来阁下,是为了另一件更急迫无数倍的事——我快要死了。”


死?机器会死吗?” “我的存在当然可以终止,随便阁下用什么字眼描述。我已经很老了,在我接受意识之初,生活在银河各处的所有生灵,如今没有一个还活着,有机生命和机器人都没有。但即使我自己也无法不朽。” “怎么说?” “我体内的硬件,阁下,没有一个未曾更换,甚至不只一次,而是许多次。就连我的正子脑,也在不同情况下更换过五次。每一次,旧脑的内容都会蚀刻到新脑之中,连一个正子也不放过。每一个新脑的容量与复杂度,都超过原先许多倍,因此能提供更多的记忆空间,并使我能更迅速地决断与行动。可是——” “可是?” “愈是先进与复杂的正子脑就愈不稳定,而且也老化得愈快。我现在的脑子与最初那个相比,灵敏度高出十万倍,容量则高出千万倍。然而我的第一个脑子持续了一万年,目前这个用了六百年便已老朽不堪。两万年来每一项记忆的精确记录,再加上完美的回唤机制,将这个脑子全部塞满。如今,我的决策能力急遽衰退,而衰退得更迅速的,则是在超空间距离外测试和影响心灵的能力。而我却无法再设计第六个脑子,因为更进一步的微型化,势必遇到测不准原理的障壁,而复杂度再增高的结果,则一定几乎立刻崩溃。”


崔维兹显得惊骇不已。“你的意思是,你计划将一个人脑并入你的脑子?让那个人脑丧失独立性,以构成一个双脑的盖娅?” “是的,阁下。这样做虽然不能使我永生,却有可能让我有足够时间建立盖娅星系。” “而你引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这件事?你要我牺牲独立性,成为你的一部分,这样你就能像我一样不理会三大法则,还能拥有我的判断力?办不到!” 丹尼尔说:“但阁下刚才说过,盖娅星系对人类福祉是绝对必要……” “即使如此,它也需要花很长时间建立,因而我在有生之年,应该都能维持独立性。另一方面,万一它很快就建立起来,整个银河都将失去独立性,相较之下,我个人的损失仅仅有如沧海一粟。然而,当整个银河还保有自我的时候,我绝不要丧失自己的独立性。” 丹尼尔说:“那么,和我预料的一样,阁下的大脑不适于合并。而且,阁下保有独立判断的能力,无论如何将更有用处。” “你是什么时候改变心意的?你说你引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进行合并。” “是的,而且我是将大不如前的能力尽数施展,才达成这个心愿的。话说回来,我刚才说的是:‘我引领阁下来到此地,正是为了这个目的。’请别忘了在银河标准语中,‘阁下’不但代表单数,也可以代表复数,我指的是你们全体。” 裴洛拉特僵凝在座位上。“真的吗?那么请告诉我,丹尼尔,人脑和你的脑子合并后,会分享你全部的记忆吗?两万年来所有的记忆,一直上溯到传说时代?” “当然如此,阁下。” 裴洛拉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将会实现我一生的梦想,为这种事我甘愿放弃独立性。请把这个权利转给我,让我分享你的脑子。”


崔维兹试图诉诸理性,他说:“你应该看得出这个道理,宝绮思。这孩子是个太空族,丹尼尔则是由太空族设计制造的。这孩子从小由机器人带大,她生长在一个和此地同样空旷的属地,对外界的一切一无所知。这孩子拥有转换能量的本事,而丹尼尔需要借重这项异禀,此外她的寿命长达三四个世纪,也许正是建立盖娅星系所需的时间。” 宝绮思双颊泛红,泪汪汪地说:“我猜,我们这趟前来地球的旅程,是那个机器人一手策划的。他故意让我们经过索拉利,以便带个孩子给他。” 崔维兹耸了耸肩。“他或许只是见机行事。我不信他的能力现在仍旧那么强大,在超空间距离外,还能将我们变成百依百顺的傀儡。” “不,那是计划好的。他使我对这孩子产生强烈的好感,确定我会把她带在身边,不会眼睁睁看她遭到杀害。而且他也确定,虽然你对于带她同行这件事,始终表现出愤怒和厌烦,但我会为了保护她,甚至不惜和你发生冲突。” 崔维兹说:“你那样做,我想可能只是出于你们盖娅的道德感,而丹尼尔又使它增强了一点。算啦,宝绮思,不会再有更好的结局了。假如你能将菲龙带走,你要带她到哪里去,才能使她像在此地这般快乐?你准备带她回索拉利,让她惨遭无情的杀害吗?带她到某个拥挤的世界,让她水土不服因病而死?带她去盖娅,让她因为想念健比而肝肠寸断?带她永远在银河中流浪,让她以为我们遇到的每个世界,都是她的故乡索拉利?此外,你能替丹尼尔找到建立盖娅星系的替代人选吗?” 宝绮思伤心得说不出话来。 裴洛拉特一只手伸向她,显得有点心虚。“宝绮思,”他说,“我曾自愿让丹尼尔和我的脑子合并,但他拒绝接受,因为他说我太老了。我真希望他能接受我,好让菲龙留在你身边。” 宝绮思抓住他的手吻了一下。“谢谢你,裴,可是那样代价未免太高了,即使是为了菲龙。”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也许,等我们回到盖娅,能够在那个全球生命体中,找到位置容纳我自己的孩子,我会把‘菲龙’两字放在孩子的名字里。”


宝绮思说:“我是盖娅,我必须知道你的决定和背后的原因。这是为了了解真相,没有任何其他目的。” 丹尼尔说:“告诉她吧,盖娅晓得阁下的心灵未受干扰。” 于是崔维兹说:“我的决定是支持盖娅星系,对于这一点,我心中再无疑虑。”


崔维兹答道:“听我说。我一开始就知道人类的未来有两种可能,若非盖娅星系,便是谢顿计划中的第二帝国,而我觉得这两个可能性是互斥的。除非基于某种原因,谢顿计划具有根本缺陷,否则不会有盖娅星系的出现。 “遗憾的是,除了它所根据的两个公设,我对谢顿计划的内容一无所知。公设一是说,涉及的人口必须足够庞大,使得整体可视为一群随机互动的个体,因而能以统计方法处里。公设二则是,在目标尚未达成之前,人类不得预先获悉心理史学的结论。 “由于我已经决定支持盖娅星系,我觉得自己一定下意识地察觉到谢顿计划的漏洞,而这漏洞只可能出现在公设上,因为那是我对该计划唯一知晓的部分。然而,我又看不出那两个公设有任何问题。于是我努力寻找地球,我感到地球不会无缘无故隐藏得那么彻底,我必须找出它躲藏起来的目的。 “我并未真正指望在我发现地球之后,就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可是我走投无路,根本想不到其他办法。不过,我所受到的驱策,也有可能来自需要一个索拉利儿童的丹尼尔。 “无论如何,我们终于抵达地球附近,又飞到月球上空。不久宝绮思侦测到丹尼尔的心灵,当然,那是他故意将心灵向宝绮思敞开。她将这个心灵描述为并非完全是人类,也不完全是机器人。现在看来,这种说法很有道理,因为丹尼尔的脑子远远超越任何机器人,感测起来绝非只是机器人的心灵,不过仍然有异于人类。裴洛拉特将它称为‘一种崭新的东西’,这种说法触发了我自己的一点新东西,也就是一个新的想法。 “正如同许久以前,丹尼尔和同伴悟出了第四个更基本的机器人学法则,我忽然想到心理史学其实还有第三个公设,它要比其他两个公设基本得多,因此过去人人都懒得提到。 “听好了,已知的两个公设都以人类为对象,两者皆倚仗一个未曾言明的公设:人类是银河中唯一的智慧物种,因此唯有人类这种生物的行动,才会在社会与历史的发展过程中举足轻重。这个隐性公设可归纳如下:银河中只有一种智慧物种,亦即‘智人’。假使银河中又有什么‘崭新的东西’,假使那是一种本质迥异的智慧物种,其行为即无法以心理史学的数学精确描述,而谢顿计划就会变得毫无意义。你们懂了吗?” 崔维兹极其希望别人了解这番话,激动得几乎全身发抖。“你们懂了吗?”他又重复一次。


裴洛拉特思索了一下,然后以迟疑的口吻说:“在人类历史上,自从太空族消失后,机器人就没有扮演过重要角色。盖娅则是直到不久之前,才崛起于银河舞台。机器人是人类创造的,而盖娅是机器人创造的——机器人和盖娅两者,既然都受到三大法则的限制,除了屈服于人类的意志,根本没有其他选择。纵使丹尼尔奋斗了两万年,纵使盖娅发展了那么长的时间,只消葛兰・崔维兹这个人类说一句话,就会立刻葬送两者无数的心血。由此可知,人类仍是银河中唯一的重要智慧物种,因此心理史学依然有效。” “银河中唯一的重要智慧物种。”崔维兹慢慢重复着这句话,“这点我同意。可是我们一天到晚将银河挂在嘴边,所以几乎无法察觉这个观点有局限性。银河系并不等于宇宙,宇宙中还有许多其他星系。”


“我们的银河系只发展出一种有能力建立科技社会的智慧物种,但是我们对其他星系又了解多少?我们这个星系可能是个特例,或许在某些星系,甚至其他所有的星系中,存在着许多互相竞争的智慧物种,彼此一直在明争暗斗,而每一种都是我们毫无概念的。他们大概忙着彼此斗争,以致无暇顾及其他,但万一在某个星系中,某种物种取得了领导地位,因而有时间考虑入侵其他星系的可能性,那又会怎么样? “就超空间而言,银河系只是一个点,其实整个宇宙也是。我们从未造访过其他星系,而且根据我们的了解,也没有其他星系的智慧物种来过我们的星系——但这种局面也许有一天会改变。万一侵略者来到,他们必能找到挑拨人类内斗的方法。长久以来,我们的敌人都是自己人,我们习惯了这种自相残杀。处于如此四分五裂的状况,我们必将被侵略者完全征服,或是尽数消灭。唯一真正的防御战略,就是形成无法由内部突破的盖娅星系,遇到侵略者来犯时,我们才能发挥最大的力量。” 宝绮思说:“你描绘的情景极其可怕,我们还来得及建立盖娅星系吗?” 崔维兹抬头向上望,视线仿佛穿透厚厚的月岩,直达月球表面与星际空间;他仿佛勉力窥见了无数遥远的星系,正在不可思议的鸿蒙太空中缓缓运动。 他说:“据我所知,在古往今来的人类历史中,还从来没有其他智慧物种侵犯我们。这种情形只需要再持续数个世纪,也许只要整个文明历程万分之一的时间,我们便能高枕无忧了。毕竟,”讲到这里,崔维兹突然感到一阵痛心的忧虑,但他强迫自己置之不理,“此时此刻,似乎还没有敌人潜伏在我们之间。”

基地系列

在机器人的帮助下,人类迅速掌握了改造外星球的技术,开启了恢弘的星际殖民运动;人类在银河系如蝗虫般繁衍扩张,带着他们永不磨灭的愚昧与智慧、贪婪与良知,登上了一个个荒凉的星球,并将银河系卷入漫长的星际战国时代,直至整个银河被统一,一个统治超过2500万个住人行星、疆域横跨十万光年、总计数兆亿人口的庞大帝国崛起——银河帝国。一个微妙的转折发生在银河帝国建国后的12020年。哈里·谢顿,这个刚满32岁的年轻数学家,开创了“心理史学”,这门学科能用数学公式准确推演全人类的未来——“预言”从此成为一门可以信任的科学,人类由此可以看见未来。谢顿的第一个预言是:虽然毫无征兆,但已存在一万两千年之久的银河帝国即将灭亡。一时间,银河震动,帝国飘摇;皇帝、宰相、夺权者、反叛星球,各方势力立刻剑拔弩张,人类银河时代最伟大的传奇就此开启……

他寻找灵感的方法,其实就是使用随机联想。在另—篇文章《哪来那么多灵感》里,艾西莫夫对随机联想有更进一步的说明:“如果想要记住甲事件,便将甲联想到另一件较明显的乙事件上:那么下次再看到乙,便立刻会反过来联想到甲。中国古代的结绳记事,也就是应用这个原理。不过上述的联想属于刻意的资讯组合,根据我个人的观察,人类还会不停地、半无意识地随机组合各种资讯。有些人善于从这些零乱的组合中分析出有用的部分,这就是创意与创见的来源。”

最喜欢发明各种定律的艾西莫夫,把这办法写成二个定律:

  • 定律一:一个人必须拥有很多各方面的资讯,也就是必须博学,才有可能发明前所未有的创见。
  • 定律二:一个人必须善于组合资讯,并且能够分析各种组合的意义,也就是必须够聪明,才有可能发明前所未有的创见。

过去的机器人或者只是架机器,或者是徒具机器外壳的人类。艾西莫夫笔下的机器人显然不只是机器,因为他们拥行意识,会思考也能自行做决定。但这些机器人没有自由意志,他们的一切行为都受“机器人三大法则”的约束:

  • 第一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也不得因为不采取行动而使人类受到伤害。
  • 第二法则:除非违背第一法则,否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
  • 第三法则:在不违背第一法则及第二法则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身的存在。

基地系列(The Foundation Series)是一部经典科幻小说系列,创作时间横跨美国作家艾萨克·阿西莫夫49个写作年头,一共10册(包括别人续写3册),彼此间剧情独立,却又紧密关联。“基地系列”通常也将处在同一架空宇宙的“机器人系列”和“银河帝国系列”包括进来,总计起来整个“大基地系列”作品共有14册长篇,和数不清的短篇小说,另外6册由其他作家在他死后续写。“基地系列”备受赞誉,1965年得过雨果奖“史上最佳科幻小说系列”。

《基地》原本是一系列8篇的短篇小说,在1942年5月到1950年1月期间发表于《惊奇杂志》(Astounding Magazine)。阿西莫夫在自传中表示,《基地》是在他拜访编辑约翰·坎贝尔(John W. Campbell)的路上,天马行空联想自愛德華·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之后与坎贝尔两相讨论下,整体概念遂而成形[1]。

“基地系列”第一部《基地》包含4篇短篇小说,剧情各自独立,单行本发行于1951年。其它4篇中篇小说两两相对,分别收录在《基地与帝国》和《第二基地》,成为名闻遐迩的“基地三部曲”。1981年,“基地三部曲”早已是世所公认最重要的现代科幻作品,阿西莫夫终于被出版商说服续写“基地系列”第四部《基地边缘》[2]。接下来他又写了一部续集《基地与地球》,5年后发表两部前传《基地前奏》和《迈向基地》,在这几年中,阿西莫夫将“基地系列”与其它系列相结合,将所有系列作品同置于一个“基地宇宙”架构下。

阿西莫夫和坎贝尔联手为“基地系列”打造出一门全新的统计科学,称之为“心理史学”,这门学问由书中数学家哈里·谢顿穷尽毕生之力创建,根据大规模的人类活动数据,预测未来走向,规模一旦小于一颗星球或是一座帝国,结果就会失准。谢顿运用此一科学,预见银河帝国的殒落,整片银河将因此进入长达三万年的黑暗时期,直到第二帝国建立。

于是谢顿建立两座基地,藉以缩减蛮荒时期,一座远在边陲,是艺术与科学的避风港,相对的另一座则在“群星的尽头”。“基地三部曲”的主要焦点就在端点星上的基地。端点星上的学者为了抢在衰退期之前,保存人类物理科学的知识,努力编辑著一部全方位的《银河百科全书》,对谢顿真正的意图毫不知情(如果他们知道,就会产生无法控制的变量)。基地的位置也是刻意选定的,千年后就是第二帝国的首都(并非三万年后的那个帝国)。

基地三部曲

基地三部曲”由9篇中短篇小说组成,集结成3册单行本,分别是:《基地》《基地与帝国》《第二基地》 早期的这些短篇小说,启发自爱德华·吉朋的《罗马帝国衰亡史》(阿西莫夫曾用“小小抄袭了爱德华·吉朋”来形容“基地三部曲”所受的影响)。

从许多方面来看,“基地系列”在科幻小说中都具有独一无二的地位。小说的焦点在于讨论文明力量的兴衰起落,引为借镜。虽然不少科幻小说都有相似的意图,像《一九八四》或《华氏451度》,都很典型的讲述流行趋势如何在社会上结实累果,再把自己打扮成摩登世界的道德寓言。“基地系列”则扩大观察范围,不再把重点放在社会变成什么样子,更关心的是社会怎么改变,要如何适应。此外“心理史学”赋予剧情一个合理化的宿命观,用以道德教化,在剧情里的突发事件皆避无可避,是建构堂皇大道的必然要素,而非失误偏差。比方说,在“骡”现身前的基地已经缓缓步入寡头政治与独裁统治的境地,但是小说把这些都当作“谢顿计划”必不可缺的一环,没有在对错之间大作文章。

小说也斟酌讨论到个人主义,“谢顿计划”代表的是一股无可憾动的社会作用,由遍布银河的人类,数以兆亿的心智所带动,任何力量都莫与之争,然而计划本身却仰赖深谋远虑的个体(像是塞佛·哈定和侯伯·马洛)因时制宜,领导大局。“骡”也是单一个体,具有超凡能力,预料之外的颠覆了基地,差点毁了“谢顿计划”,第二基地设局布阵,弥补“骡乱”,倚靠的还是个体。哈里·谢顿希望自己的计划能“将三万年的黑暗洪荒时期,缩短为一千年”,奠基于群体趋势的心理史学,无法准确预测个体的影响力,所以第二基地的真正作用其实是修补这道瑕疵。

基地后传

“基地后传”由2篇长篇小说组成,分别是:《基地边缘》、《基地与地球》

阿西莫夫没有在《第二基地》成功为“基地系列”标下句点,第二帝国的建立是一则千年预言,小说仅用掉几百年,“基地三部曲”完全没有结束的迹象,所以出版社在几十年后就向他施压编写续集。

三十年后的1982年,阿西莫夫终于让步,动笔写“基地系列”的第四部《基地边缘》,之后就欲罢不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又出版《基地与地球》,把所有零星末节统统系于一身,在最后的十几页里,开创出一番全新视野。结果不少(期待大结局的)书迷都认为这种结局相当失败。阿西莫夫的遗孀珍妮特·阿西莫夫(Janet Asimov)表示,他对于《基地与地球》之后该怎么办毫无头绪,于是就动笔改写前传。

系列大融合

“基地系列”设定在阿西莫夫第一部长篇小说《苍穹微石》的架空宇宙一万年后。《苍穹微石》是“银河帝国系列”的基础,有一天(动笔写《基地边缘》之前),阿西莫夫决定要将“基地/银河帝国”与“机器人”合而为一,将三大系列置于同一宇宙,成为一个厚达14册,总共150万言的“大基地系列”,整个系列跨越的时间约有两万年之久。

基地前传

“基地前传”由1篇长篇小说和4篇短篇小说组成,分别是:《基地前奏》、《迈向基地》

“基地前传”在“基地系列”中,故事年代最早,写作顺序却是最晚,故事描述哈里·谢顿的一生,与发展心理史学的过程。“基地前传”第一部《基地前奏》,开始于正在构筑心理史学的年轻谢顿,结局已是一年后,第二部《迈向基地》接续第一部,十年一章,讲述谢顿失去所爱,帝国分崩离析,一切不幸的背后,如何孕育心理史学的成功,故事结尾谢顿也完成了“穹窿”的全像录影。《迈向基地》也是阿西莫夫死前完成的最后一部“基地系列”作品。

阿西莫夫

我从来没有信仰过任何一个宗教,一刻都没有。实际上我根本不觉得精神空虚,我贯彻着自己生活的哲学,它跟超自然扯不上关系,但我感觉非常满足。简而言之,我是个固守个人观念的唯物主义者。

作品列表

大基地系列

本来“银河帝国三部曲”系列是独立的故事,“机器人系列”也跟“基地系列”没什么关联,到了阿西莫夫晚年,他将三大系列的宇宙历史观溶进“基地系列”,于是便诞生整个“大基地系列”。

机器人系列:

  • 1954年 《钢穴》(The Caves of Steel),伊利亚·贝莱的第一部科幻推理小说
  • 1957年 《裸阳》(The Naked Sun),伊利亚·贝莱的第二部科幻推理小说
  • 1983年 《曙光中的机器人》(The Robots of Dawn),伊利亚·贝莱的第三部科幻推理小说
  • 1985年 《机器人与帝国》(Robots and Empire),“伊利亚·贝莱三部曲”续集
  • 1993年 《正子人》(The Positronic Man),和罗伯特·席维伯格合作,改编自早期短篇〈双百人〉)

银河帝国三部曲系列:

  • 1950年 《苍穹微石》(Pebble in the Sky),银河帝国第三部,最早出版但是故事年代最晚
  • 1951年 《繁星若尘》(The Stars, Like Dust),银河帝国第一部
  • 1952年 《星空暗流》(The Currents of Space),银河帝国第二部

基地系列:

基地三部曲

  • 1951年 《基地》(Foundation)
  • 1952年 《基地与帝国》(Foundation and Empire)
  • 1953年 《第二基地》(Second Foundation)

基地后传

  • 1982年 《基地边缘》(Foundation’s Edge)
  • 1986年 《基地与地球》(Foundation and Earth)

基地前传

  • 1988年 《基地前奏》(Prelude to Foundation)
  • 1993年 《迈向基地》(Forward the Foundation)

讨论

人类对科技依赖程度越高,科技发展程度越高,我们依赖科技发展科技,我们依赖科技保存科技成果,我们的科技封装的越好,出现科技断代的情况就越有可能。

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就像经典力学不适用于微观世界一样,现有的地球的科技发展和保存模式,也不适合统治整个银河系的人类,所以会出现科技倒退的现象(甚至是极长时间,极大范围内的)。也许那时候应该出现更高级的科技发展和保存模式,但是在阿西莫夫的设定里,显然基地时代的人类,保存文明成果的方式,和现代的人类并没有本质上的飞跃。所以才有科技倒退,也才会有基地的出现来保存人类火种。

《基地》系列虽然有着众多出场人物,但其实就只有几位核心人物:

a. 哈里谢顿 —> 心理史学的开创者,第一基地和第二基地的建立者;

b. 丹尼尔 —> 心理史学的推动者,盖亚世界的创立者;

c. 骡 —>心理史学发展上的最大的变数,盖亚世界的叛逃者;

d. 在每个心理史学规划好的人类发展进程中出现的推动者,每个系列都会出现几个典型人物(这里统称成一个人物);

由于心理史学的特点:个体力量是渺小的,只有整体活动中体现的数学规律支配着人类的历史发展进程。所以,小说其实是有意削弱了主角光环,拉大了时间尺度(千年或万年计),这种结构对于看小说的人当然很爽,但是对于电视剧来说,其实是很难编剧的,因为这样很难去布局每季的小高潮。所以,第一期待的当然是:《基地》的编剧如何将小说的结构合理化改编成超好看的电视剧集。我真的很期待看到,每一季的《基地》都能酣畅淋漓地看完,看到最后一季的时候,我又能被心理史学第三定律最终被发现而心奋不已。

  1. 《基地》有几个场景我印象很深刻,第二基地一群心理史学家待在一起,围绕在一个类似电脑中心的东西面前,用精神交流人类历史发展的进程。他们用数学描绘出一个个方程,思维流转在方程之间,最后找到其中人类的发展曲线出现了某种程度的波动。我很好奇这个该如何拍成具体的电视场景。还有一个就是,心理史学家们用精神力控制普通人的时候,阿西莫夫小说描写得很生动,“精神的触丝小心翼翼地包裹着他,轻轻地向意识深处探索”(凭记忆写的…..)。如果要拍成电视剧,总不能向其他科幻片那样,随随便便就把人给控制住了,我觉得,这个需要来点有新意的镜头,不知道导演会怎么处理,拭目以待。

  2. 《基地》系列离不开阿西莫夫的机器人系列,离不开机器人三大定律,怎么处理机器人在这部戏的地位,考验着编剧的智慧;

从文学角度说:阿西莫夫讲故事的能力无与伦比,基地三部曲没有以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而已第三人称小视角接力的叙事,大量的留白和回溯给了读者充分的想象空间,而且悬念设置非常精妙,非常善于诱导读者,甚至有本格派推理的风采;文笔上阿西莫夫一直是有争议的,有人说他大巧不工,有人说他遣词造句太朴实,但总的来说算无过无功。

涉及科学部分:阿西莫夫本人是化学博士,而且是大学教授,因此有和当时的科技最尖端保持同步的能力,并且在此基础上大胆想象,在核能还没有成型的情况下,他就已经大胆地预言核能成为人类文明的核心技术,他的心理史学为大数据提供了灵感,他的机器人构想更是直接影响了人类的机器人研究,甚至连三体里的黑暗森林理论都深受第二基地理念的影响。

而且阿西莫夫的基地经过了半个世纪的沉淀,已经被证明有非凡的鲜活的生命力。 阿西莫夫本人也是科普和科幻领域高山仰止的存在,毫不夸张的说,阿西莫夫不仅在科幻史上殿堂级的,而且已经登堂入室,受到了历来苛刻的严肃文学领域的认可。 换句话说,想着超越,是很困难的了,能追赶上,就十分了不起了。

保罗·克鲁格曼论《基地》

有些小说可以塑造十几岁小男孩的生活。对有些人来说,是安·兰德的《阿特拉斯耸耸肩》;对令一些人来说,是托尔金的《指环王》。据一条被广泛引用的网络迷因(internet meme),前一本书中描写的架空世界可以永远地扭曲一个少年的性格;而另一本书则是关于半兽人的。当然,这两部书都没有对我来产生影响。我的书已经跟随我45年了,是艾萨克·阿西莫夫的《基地》三部曲,这是阿斯莫夫刚刚20出头时写的。我并不想成长方下巴的利己主义者或者参加英雄式的探险远征;我想成为哈里·谢顿(Hari Seldon),凭着我对研究人类行为数学规律的理解来承担起拯救文明的重担。    好吧,经济学仅仅是非常可怜的替代品;我并不想为几百年后在轮回屋的露面而准备录像。但是我努力过了。现在我已经——正如奶奶过去所说的——长大成人了,《基地》系列小说对我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呢?我从未觉得它们如此精彩。三部曲真是独一无二的杰作,从来没有别的作品达到它的高度了。另外,如果你还不想被剧透,下面的文字就不要再读了。    也许,关于《基地》首先要说的是,它并非严格意义上的科幻小说。是的,其故事发生在未来,里面有星际旅行,人们相互射击用的是爆击枪而不是手枪,如此等等。但这些只是些表面的细节,故事的浅层次部分。《基地》系列小说是关于社会的,而不是这些小玩意儿的,看起来社会并不会受到科技进步的太大影响——这和威廉·吉普森的赛博朋克(cyberpunk)小说并不一样,虽然后者也同样非常的完美,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阿西莫夫小说中的银河帝国非常像罗马帝国。川陀,帝国的首都,就像是40年代曼哈顿的超级升级版。《基地》本身看起来有点像美国历史的总结,有过腐败政客和无道德底线的工业财阀;三部曲的最后,故事发展的很像20世纪中期的事情。——尽管阿西莫夫明确说明这并不是其最终状态。    要说明的是,虽然指出了在《基地》中社会问题和现实的相似性,我并非是批评的态度。相反,这些相似性,阿西莫夫的社会再现历史模型,和他的潜藏的狂想相吻合:可能存在着严谨的数学式的社会科学,它可以预测社会变革如何发生,并且可以被用来推动这些变化。    这一狂想潜藏于整个故事的结构中。《基地》中,我们得知一小队数理学家发明了“心理史学”——也就是前述的研究社会的严谨的科学。将其运用到他们所居住生存的强大的银河帝国,他们发现实际上帝国已经处在了衰退末期,之后将会是3万年的野蛮时代。他们还发现经过精细设计这一历史进程是可以改变的。帝国无可挽救,但是随之而来的黑暗时代的时长可以减短到一千年。    小说后面就是这一计划的展开了。在《基地》和《基地和帝国》的前半部分中,这都进展顺利。然后情节急转直下,计划脱离了轨道,在第三部小说中才被神秘的第二基地拨乱反正。    这样描述,故事听起来很是枯燥乏味。如果想看层次丰富而多变的人物性格发展,你确实应该去读《安娜·卡列尼娜》。其实在创造有趣的人物这方面,阿西莫夫比许多其他的科幻作家要好多了——当我十几岁的时候,我就有点迷恋三部曲结尾里的女主角艾卡蒂·达瑞尔,她十来岁,火爆的脾气——这也并不能说明什么。    因此,如果想找激烈火爆的动作场面,像是在最紧急时刻汉·索罗和卢克·天行者摧毁死星那样的,你恐怕要失望了。小说中仅有一场简短的太空战斗的描写——而我们知道,其真正目的,并不是打败一些敌人的喽啰而是创造一种服从于谢顿计划的心理状态。公平地讲,确实有一个情节,讲述整个星系的命运取决于女主角贝妲·达瑞尔(《基地和帝国》的结尾)的快速行动。但也不是传统的动作描写:贝妲在最后时刻是射杀了一个好人才转危为安的。    尽管没有传统的扣人心弦的因素,最重要的是没有善恶对决,《基地》系列小说还是能震颤人心的——悬疑丛生、引人入胜,让我说的话还有优雅的反讽。没有传统的扣人心弦并非意味着没有非传统的扣人心弦。    在第一本小说和第二本的前半部分中,有好多次整个星系看起来都命悬一线,因为基地面对很多灭亡的威胁,既有野蛮人的国王、地方军阀,甚至还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帝国本身。在这一系列危机中,都有风云人物出现,他们的勇敢和机警好似成为了最后的希望。每一次,基地都化险为夷。但戏谑之处在于:事实上,事后都可以很明显的看出来,他们的勇敢和机警都无关紧要,因为根据心理史学定律,基地注定要赢的。每次,为了推动情节深入,几个世纪之前录下来的哈里·谢顿的影像都要在轮回屋中露面,来向所有人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野蛮人绝不可能取胜,因为基地的超高科技(以宗教的形式出现),让它可以弹指一挥间就可以搞定这些敌人。军阀们的武器也对抗不了基地的经济打击。诸如此类。    这种独一无二的情节架构,在《基地》系列小说和看起来无关的小说类型(我称之为预言式幻想)之间,产生了令人啼笑皆非的共鸣。有些小说中(一下子想起了罗伯特·乔丹的《时光之轮》),主角们有着既定的神秘命运,写在在预言和古老的文字中,随着情节的展开,无可避免的走向他们的命运。我是这种小说类型的痴迷者,它们是伟大而精准的逃避现实主义,因为人们的生活绝不是那样子的。但是《基地》系列的前半部分做到了有预言和命定的成分而没有神秘主义;里面有的是心理史学定律,以及哈里·谢顿根据其数学知识得到的先见之明。    如果说《基地》系列是充满预言的传奇故事的话,它也是世俗版的。里面说的不是神秘传人继承遗产,也不是无敌的剑客用高超剑技战胜敌人。很显然阿西莫夫鄙视上层社会和尚武精神;他的主角,是朴实无华的,甚至还有点粗野,没有一点好战的色彩。“暴力是无能者最后庇护所,”书中的韩定市长这样讲过。    但是等等:《基地》讲的也并不是中产阶级的胜利故事。我们从来没有弄清楚传说中第二基地的面貌,这也无妨,因为它很可能并不让人喜欢。很明显,它不会采用民主政体——它将会成为柏拉图理想国的数学精确版,在那里护民官从心理史学公理找到他们的美德懿范。在系列小说中,这意味着,尽管相对布尔乔亚的社会可能会成为每一轮决斗的赢者,阿西莫夫也没有给这种社会任何认可,也没有给它一个特别而长期的命运规划。在故事情节上这意味着其中的纷争并不是传统的善恶对决,小说有种非传统的反讽意味。基地在开始的时候也许比它的野蛮邻居要好得多,但随着时间推移它却变成了腐化堕落的寡头政治,而这正是谢顿计划的一部分!因为故事情节要为完成谢顿计划服务,而不是讲述戴白帽子的好人的胜利历程,阿西莫夫可以自由地刻画一些并非恶贯满盈的反面人物。帝国执政官贝尔·里欧斯,是对基地的威胁,在当时却是个比那些掌管着基地的寡头更吸引人的角色。即使是那个威胁到整个谢顿计划的骡,也是个令人感到同情的人物,这种安排令人吃惊。    骡,这个异变体角色,给我们带来的,是系列小说中故事情节的半路突变。多年前在读《基地》时,我对骡的出现非常反感,他干扰了心理史学上既定的故事进展。但是重读之时,我意识到阿西莫夫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仅仅因为后半部分再写谢顿危机已经了无新意了。    骡是个异变体,拥有着控制他人情绪的能力,他征服了基地,并且威胁到整个谢顿计划。为了遏制其威胁,第二基地(由一群隐身幕后的心理史学家们组成,他们是谢顿计划的秘密监管人)就要从幕后现身了。到此为止,这听起来和其他众多的善恶纷争故事并没有不同。但是《基地》并非如此。要知道,问题并不在于怎样打败骡,保证真理、正义以及基地路线的胜利。相反,是要使得谢顿计划回到正轨——而这要求没人真正理解谢顿计划!    所以骡(我认为他并非完全不值得同情的人物)必然会失败,但其失败必须要巧妙细微——没有戏剧化的太空战,没有胜利游行,实际上甚至根本没有明显的失败。作为整个系列的典型,要让骡静悄悄地失败,其中至关重要的是他不了解奇谋秘计的重要性:他必须要相信第二基地正在谋划着大开杀戒,实际上这却是它要极力避免的。    即使这样,第二基地也只是露出了冰山一角——最后的章节写的是两个基地之间的对决,第二基地一定要赢,但是却要用一种看起来输了的方式实现。谢顿计划恢复正轨需要培育一种适度无知状态;第一基地必须要不了解第二基地的危险所在,而这要通过第二基地显示其被破坏来达到。    哦,整个系列最后一行字的出人意料仍然可以给我带来一丝微笑。    《基地》系列有缺陷吗?当然有。总的来说,其中的角色,大都是纸片般的单薄。小说中也没有对人物——嗯,任何事物——的详细描述。我说啊,托尔斯泰就不是这样子。更无关紧要,确实是更、更、更无关紧要的一点:尽管阿西莫夫在将历史复制到星系文明上令人印象深刻,但是他在比例规模上有着明显的纰漏。在《第二基地》中,Tazenda被认为差不多是个野蛮人的王国,一个仅仅统治着20个星球的污点国家。嗯,20个星球啊?还有川陀,这个世界完全被金属外壳包围,因为其7500万平方英里的土地要养活400亿人口。算一下吧,你就知道川陀的人口密度只有新泽西的一半,上一次我从窗户看出去的时候这里并没有被金属包围啊。    但是我说这都是些细枝末节。毕竟,《基地》系列所讲的并非真的是星系,甚至也不是太空旅行。而是真正的终极课题——了解我们自己,以及我们所处的社会。    并非无关紧要——或者说是并非那么无关紧要——的一个问题是:既然我已经是个社会科学家,或者至少是在现在这个人类文明的早期尽可能像样的社会科学家,我怎么理解阿西莫夫的这一信念:我们可以征服这一终极课题——我们可以发展出一种社会科学,它可以给其信徒以一种独特的能力,来理解甚至是可能来创造人类的命运?    呃,在某些好日子里,我觉得我们确实在这个方向上取得进展了。并且作为一个经济学家,最近我经历了许多这样的好日子。    我知道,在这个经济监管完全成为的灾难的时刻,这样说听起来非常奇怪。但是啊,谢顿开展他的工作可不是说服帝国皇帝让他来改变政策的,他要以骗人的表象来隐藏他的目标:还要等上一千年才能等到结果。现在,据我所知,并没有一小撮神秘的经济学家弄出个千年计划来拯救我们现在的文明(但是如果有,我也不会告诉你,对吧?)但是过去几年,多次看到强有力的经济学做出与大众成见以及“常理”相违、而最终正确的预测,这总让我目瞪口呆。    举个并不随意的例子说吧,IS-LM模型这一宏观经济学理论告诉我们,在现在我们正经历的经济衰退条件下,有些通常的定律不再适用:数万亿元的财政赤字不会推高利率,货币供给的大幅度增加也不会引起失控的通货膨胀。大约是2009年,接受这一模型的经济学家们因为这种违反常理的主张被大加奚落,受到猛烈的抨击。但是他们的预测成真了。所以说,是的,有可能存在那种社会科学,可以预测将来,甚至是可能促进更好的未来。    这是说,从大概地预测中期利率和通胀,到预测几个世纪之后的文明进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很明显,阿西莫夫的心理史学综合了经济学、政治学和社会学,后两者都是比经济学要困难得多的课题——毕竟,经济学大体上研究的是人类的欲望;而其他社会科学则要研究更加复杂的人类情感。现在有许多令人惊奇的、富有洞察力的政治学家和社会学家在努力工作着,但是即便如此,他们领域中的智慧整合,甚至都无法让我们感到生活在哈里·谢顿心理史学的黎明早期。    但是也许这些领域都会取得进展的。那时我们就做好准备给轮回屋录点什么了吗?实际上,没有——我认为绝不会。如果最终有个真正的、精确的社会科学,它也会是个复杂的、非线性的科学体系——在技术层面上是混沌状态,因此长期预测是不可能的。想一下天气预报吧:不管模型如何完美,我们也不可能预知20年后的某一周会有某场风暴袭击费城。我愿意相信超光速旅行,但我不愿相信哈里·谢顿可以安排好时间,在端点星和其邻居发生危机的特定时刻的出现。    但是和单薄的人物形象一样,《基地》系列的这些小瑕疵都无关大局。小说唯一留下的,是一段激动人心的传奇,述说“自知之明”——对我们所处的社会如何运作的理解——如何改善历史进程。这套小说仍然鼓舞着我,和许多年前我第一次读到它的时候一样。

女性视角的基地

《基地》与Dune(《沙丘》)一样,是男性的书。这并不是因为它没有女主角;爱情故事不是一本小说好看的必要条件。说它男性,因为它专注于历史和政治的探讨,星球/世界/国家的发展历程,每一个关键步骤的产生因素,当事人的处理方式/政治手腕,以及结局的必然性。170年之内,基地的生存与扩张经历了科学–宗教–金融三个阶段,按照Hari Seldon(基地中传奇的心理历史学家)的说法,这是经过精确统计计算预测的必然路程,然而在每一个转折点,每一个英雄是如何推动历史,都是上佳的男性YY材料。    我曾经以为我的思维很男性,但是我错了。我热爱Asimov,最重要的原因是他的逻辑,我迷恋一个完善自洽的体系,热衷于探索这个体系内可能存在的悖论,弱点,和解决的方法。Asimov的伟大,就在于他一方面总有令人惊异的想象和构思,又总能给出一个体系内完全可以解释的结果,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机器人系列和The Gods Themselves(不清楚译名)。《基地》的重点并不在于逻辑,所以它虽然好看,却并不能进入我最热爱的小说排名榜。而且我看的时候脑子里还一直有个问题,为什么大家都会那么自觉地遵循Hari Seldon?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想,他既然预测了98.4%的可能性这样,我难道不可以努力让它那样发展,非不让他控制我们?也许基地里没有我这样的愤青,也许建立下一个帝国是一个太伟大的诱惑。我忍不住要去想,如果这个诱惑最后被证实为是一个阴谋,这篇小说该多么有趣啊。    除了逻辑以外,我也很喜欢他一些社会科学的观点——有研究说,女性科幻更主要关心的是社会科学问题。Asimov强就强在无论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他通吃!基地从科学到宗教,再从宗教到金融的发展,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而这里面我最喜欢的部分,就是宗教。在《基地》里,Asimov直接将科学与宗教接轨,市长Salvador Hardin为了保障基地的安全并控制附近的国家,将手中唯一的武器——科学——包上了宗教的外衣传播,使基地成为传说中的圣地。他利用宗教的强大的精神力量,为基地争取到了保障和地位,而且在30年后千钧一发的时刻,这种精神力量拯救了基地。(不过会不会有一天,基地成为一个耶路撒冷,打得天翻地覆?呵呵)    如果说Hardin之利用宗教还只是在愚民,后面的推进力量还是伟大的科学,在一本不相干的小说——扩充后的长篇《夜幕降临》里,Asimov则将科学与宗教放在了对等的位置进行比较。在一个没有黑夜的星球上,同样了解每两千年夜幕降临的事实,科学与宗教,究竟是谁能带领人民走过漫漫长夜?在故事结尾,历经浩劫之后,主角终于相信,科学不是万能的,只有宗教才能有足够的精神力量支持人类走过这样的劫难。他们终于接受教主的邀请,加入了教会,一起重建人类文明。    有人说,科学也可以是一种信仰。然而与宗教不同,它是相对而不绝对的精神力量,是可怀疑的,可证伪的系统,缺乏作为永恒依靠的基础性质。无论你怎样努力,你所相信的真理,所做的研究,也总有一天可能被证明是错误的。而宗教里,总有一个超于自身的力量,你无须置疑它的存在和力量,只要专心地供奉,上帝/安拉/佛/李大师总会眷顾于你,这是多么令人安心的一件事。    都说中国人缺乏信仰,其实49年以后,共产主义就是我们的信仰,然而这个信仰的缺陷在于它承诺一个实现的可能甚至时间,所以总会慢慢崩溃。和基地一样,当我们的信仰崩溃时,金钱变成了最强大的力量,我们开始全民拜金。然而我总怀疑,这力量也并不是永恒的或者普适的,对于中国的劳苦大众,趁虚而入的是法轮功,对于美国中部的红脖子老农,上帝的召唤便从未消失,“布什让我们的收入降低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们的道德,同性恋绝对不能结婚!”    对我来说,非常不幸的是,在多年的“唯物主义洗脑”后,尽管我相信宗教的力量,却仍然要站在科学的一边。

贴BY叔书评一篇(完整版)

好吧,虽说亲爱的编辑妹子看见了或许会生气,甚至会拍桌子批评我——居然说这样的话,怎么看都不像正面的书评嘛——但我不得不承认,我并不能算是《基地》系列的疯狂拥趸,至少现在不能算是了。为什么?因为我对这套书的感情,已经从奉为圭臬,听不得半句坏话,变成了“啊,这本书嘛,不管什么时候拿起来读一读都很愉快呢”。    Goodreads上有位叫Rick的读者评论说:“初读此书我时年十六,人生就此改变,它让我对历史、心理学甚至数学都有了新的看法,乃至于进大学后尝试着念了一年心理学专业,想弄明白统计学方法是否真能解答问题。四十年后再次翻开《基地》,只是想看看那份效果是否还在。这次我注意到它的情节组织得过于刻意,而且不怎么‘公平’,作者把秘密藏起来不给读者知道;但是,读起来仍旧非常另外愉快,让我回想起我们许多人还相信科学终将解决一切问题的那个时代。”    我的看法和他差不多,特别是请注意“愉快”这两个字。平心而论,阿西莫夫的点子不如克拉克深刻,社会意识不如海因莱因强烈,但他的书就是好看,没得说的好看,例如《基地》第一部,翻开第一页就用不得了的意象镇住你,再给你几条欲罢不能的线索逼着你、诱惑着你往下看,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读到中段,正想再看几页就放下书去倒杯水休息休息,不料猛然间剧情转折,就仿佛推开门原以为里面是普普通通的办公室,没想到却是波光粼粼的阳光沙滩,还有立体声音响在播放《水色恋情》——就有这么出乎意料,于是只好乖乖坐回去继续读到天色昏沉之时,情节终于告一段落,整本书结束于隐然威胁的气氛之中,那感觉便仿佛《帝国进行曲》在耳畔悄然奏响。默然回味片刻后,打开微博哭喊:该死的,第二部什么时候出版啊!    阿西莫夫是说故事的大师级人物,堪与大仲马和斯蒂芬•金比肩,随便一个点子,经他一写,就成了一个好故事。比方说多星系统,不少作家写过,以后估计也还会有很多作家写,但谁像他的《日暮》那样,只用一万三千多个单词就写出那么一个回韵悠长、意象深远的故事呢?比方说多性别,新浪潮时代颇有不少人处理过这个题材,但谁能像他在《众神自己》的第二部里那样,把三种性别的异星种族写得那么真实可信呢?比方说机器人这个几乎任何一位科幻作家都无法回避的题材,谁能像他在《我,机器人》里那样,用一个个趣味盎然的故事把机器人和人类的关系描述得那么透彻,甚至于他后来许多作家都把三大定律当做了隐含前提呢?再比方说,银河帝国,虽说网文读者在起点小说里见识过了无数个银河帝国,但有哪个陷落得这么有史诗气度,有哪个真正写透了几万年的兴衰恩仇,有哪个能比阿西莫夫设定得更加扎实呢?要知道,甚至连绝地武士和黑勋爵的拥护者都不得不承认考路斯坎和川陀有着微妙的相似之处,无论是0,0,0的坐标,还是整颗星球的大都市。    当然,阿西莫夫自然有缺点:有时候过分沉溺于设定和科学性(写科普的那个阿西莫夫跳出来取代了写科幻的这个阿西莫夫),外星种族异化度不足,女性角色往往可有可无,但是啊,朋友,看小说又不是信基督,时刻准备着要升华精神。能让《基地》这样的一册好书帮助你度过几个小时的闲暇时光,让你时而捏一把冷汗,时而跟着角色一起开怀大笑,时而为庞然巨物的崩溃喟然长叹,时而被光辉和牺牲感动,被希望和勇气激励……我想这已经足够了,可以暂时逃离纷杂的现实,去未来的彼端走上一圈,看上几眼,这个收获已经足够大了。    最后再说几句这个新版本,叶李华老师无疑花了大力气修订,读起来比上个版本顺畅多了,特别值得推荐一下的是星图封面,对理解剧情实在太有帮助了,当初第一遍看这个系列的时候,我甚至自己在纸上画过类似的星图,所以请和我一起高呼:推出星图海报吧!

基地、心理史学及其他

本文是关于美国科幻作家阿西莫夫的。笔者曾经撰文评论我国科幻作家刘慈欣的作品《三体》,批评了其中的历史主义思想。之后有读者提到了阿西莫夫的作品其实也有历史主义倾向。因此笔者撰写本文,对阿西莫夫的作品做些评论。    心理史学是阿西莫夫在其代表作《基地》系列中提出的一种假想的科学。阿西莫夫借鉴了热力学的理论:在多粒子系统中,单个粒子的运动无法描述,但是大量粒子的运动是可以很精确的描述的。阿西莫夫将这个概念应用到银河帝国上,其人口以百兆计,达到了统计学的数量级。预测一个人或者少数人的未来是没有可能的,但是对于如此数量级的人类社会动向就完全可以通过统计科学的计算而预知到,可知道未来的各国经济、国界、兵力、人口数、事件、科技、资源、人的思考。在小说中,该学科由小说人物哈里•谢顿创立。(来自维基百科。)谢顿还据此创立了“谢顿计划”,拯救在银河帝国崩溃之后陷入黑暗时代的银河系……    当然,谢顿计划最终还是破产了——否则《基地》系列就会变得类似我国的党史教科书,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这样小说就没法看了。一部好的科幻小说应该是一个开放系统,如果小说开头有一个预设,那么到了小说的末尾它一定要被打破(主要指长篇,短篇可以写成一个结构精巧的封闭系统)。不过笔者认为,谢顿计划的破产并不只是故事需要。谢顿计划的破产是必然的,因为心理史学的前提假设就是错误的。    阿西莫夫和后来许多受其影响者都想用热力学方法来研究人类社会——要描述每一个气体分子的运动情况是十分困难的,然而大量气体的状况却只用体积、温度和压强三个变量就可以描述。    不过,即使是描述气体也不像某些人想象得那么容易。像湍流一类的东东就无法用很少几个变量来描述。有效地描述湍流的性质至今仍然是流体力学中的一个重大难题。这是因为湍流是一个自组织系统。    用热力学方法来研究人类社会所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物理学家们能够忽视每个气体分子的具体运动轨迹来研究气体的温度和压强,是因为气体分子的运动轨迹是彼此独立、无组织、可以互相抵消的。封闭系统中气体分子的运动速度是接近正态分布的,极端数据很少且可以相互抵消。    然而在像人类社会这样存在着大量复杂的互动和反馈关系的开放、非均衡的自组织系统中,不仅出现极端数据的可能性要大得多,而且这些极端数据不但不会互相抵消,其影响还可能会无限扩大(人类的存在本身就是宇宙中的“极端数据”)。即使人类的行为大多数都是可预测的,其余不可预测的部分也可能给社会发展造成无限扩大、不可忽视的影响。而且恐怕越是对社会的发展产生惊天动地的影响的行为就越是不可预测。可以说,人类历史就是小概率事件积累的产物。用热力学方法来研究人类社会就相当于忽略了人类社会中各种数据之间复杂的互动关系和人类社会的自组织特点。    何况,研究者本身也是社会的一部分,与社会的其他部分之间也存在着各种复杂的互动关系,不可能像上帝一样,跳到社会之外去观察和研究社会。因此研究者所观察到的社会,也只能是极其有限的一部分,不可能掌握全部信息。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研究者并不是全知全能的,也无法摆脱自己的主观和偏见。    在《基地》系列中,谢顿计划最终失败,是因为出现了“骡子”这样一个极端数据。其实在真实的世界中,极端数据绝不会仅仅是一两个骡子而已。每一位科学家、发明家、企业家的工作及其对社会的影响都是既不可预测,也不能忽略的。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都是会使谢顿计划破产的“骡子”。    虽然谢顿计划最终失败,不过在《基地》系列的前几部中,谢顿计划还是为拯救文明做出了贡献。这是因为小说描述的是文明崩溃之后重建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从前人已经走过的道路中吸取经验教训总会有所助益。许多发展中国家赶超发达国家的时候,也会吸取其历史经验。《基地》前几部所讲述的“均势”和“贸易的力量”,无非就是这样一些历史经验。这就像是国外某些生存主义者为预防文明崩溃而建立的避难所也能够为文明的保存和重建做出贡献一样。然而如果他们因此就认为自己有能力决定整个人类的未来,那就未免过于狂妄自大了。    另一方面,如果谢顿计划取得了完全彻底的成功,那么宇宙会变得更美好么?这个问题的答案要到阿西莫夫的另一部小说《永恒的终结》中来寻找。    在这部小说中,人类发明了时间机器,并且利用这一发明不断纠正历史上的错误,将所有的灾难消灭在萌芽状态。这个工程在相当长(几百万年)的时间里取得了成功,然而人类也失去了许多重大的发明和探索宇宙的机会,直到来自更遥远未来的人类进行了干预,把发明时间机器这件事从历史上抹去了。阿西莫夫借书中人物之口说:如果人类可以主动选择自己的未来,“人类总会选择最安全、最中庸的道路前进,群星就会变成遥不可及的幻梦。”群星象征了开放社会,象征了对未知的探索。每一位科学家、发明家、企业家的工作都是在探索未知。而探索未知的结果是任何公式都不可能计算出来的。把全体人类的命运交到一小撮人或某个公式手中,就意味着失去了探索和发现的机会;拒绝一切风险和对公式的偏离,也就拒绝了进步的可能;试图把一切危机消灭在萌芽状态,只会使危机的最终爆发来得更加猛烈。    无论是《基地》还是《永恒的终结》,都还面临一个问题:把全体人类的命运交到一小撮人手中,其他人甚至不知道这一小撮人的存在,那又如何保证这一小撮人不会腐化堕落,为自己谋取利益,或者把自己的无知和偏见强加于全体人类呢?自己监督自己总是靠不住的。    无论是在《基地》还是在 《永恒的终结》中,不仅“伟大计划”是一小撮人的游戏(想想看,在《永恒的终结》中,那么少的几个人就要负责收集和分析一个世纪中全体人类活动的信息并进行干预),其失败也总是源于一两个人的有意破坏。其实,真实的历史更多是无数人行动所带来的意料之外的结果。我们只要想一想在欧洲,人们今天所享有的自由很大程度上是几股本来都无意争取自由的力量相互斗争的结果,就能明白这个道理了。

我自称为‘骡’,却不是……

很想写一写马巨擘和骡。    基地与帝国的最后一章很震惊,我没有料到马巨擘就是骡,知道以后,也就轻而易举地知道了骡阴谋败坏的原因。

马巨擘自幼受人冷眼嘲笑,发现自己拥有控制别人感情的强大变种能力,希望报复童年的悲惨境遇,把银河系踩在脚下,成为银河系的新霸主。他所向披靡,自称为“骡”。为了进攻基地,伪装成小丑。原本万无一失的计划,却输在了最后的关头。原因就是贝妲,用书上的原话说:“为什么——因为尊夫人就是我的错误。尊夫人与众不同,在我一生中,从来就没有遇到过第二个。在我还没有控制她的情感时,她就开始喜欢我。她既不嫌弃我,也没有觉得我滑稽可笑,她就是喜欢我!过去从来没有任何人……唉,我……非常珍惜。虽然我能够操控所有人的情感,最后却被自己的情感愚弄了。我一直未曾碰触她的心灵,你懂了吧,我完全没有影响她。我实在太过珍惜自然的情感,这就是我的错误——最大的错误。”

最后,贝妲恐惧地推理出了身边的小丑马巨擘就是让人闻风丧胆的骡,马巨擘也最终失去了惟一一个真心对他好的人。

如果,马巨擘从小受人关照,而非冷眼嘲笑,他怎么会变成骡?想想《美女与野兽》中的野兽,巴黎圣母院的那个敲钟人。那些心灵善良的人因为他们的外形,承受了多少难以承受的痛苦与折磨。以前看过一个纪录片,专门研究犯罪的心理。发现很多连环杀人案的杀手都是天生基因独特,如果好好研究他们其中一段决定同理心、犯罪心的基因,会发现其异于常人,可以称他们的基因为“犯罪基因”。但是也有人有所谓的“犯罪基因”,却没有做出伤害人的事,究其原因,大部分是受到家庭的温暖,所以抑制了伤害别人的念头。    那是天生缺乏同理心、人道心的人,而那些感情与常人无异,却因天生的畸形,常常受人嘲笑的人呢?然而,一般人是很难体会其中情感的。再次引用原话:“身为一个畸形人,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对于这个事实,我自己完全心知肚明。刻毒的嘲笑、讽刺始终围绕着我——与众不同!非我族类!你们绝对无法想像那种滋味!”    当我想愤慨地批判的时候,一丝绝望的理智把我的感慨压了下去。基地中的“谢顿体系”就像一个宿命,他预料到了会发生的一切,银河系的发展怎么都无法逃脱它自身的发展规律。人性,岂不是如此。看到畸形人,还是会有人要嘲笑,他们还是注定要伤痕累累。我本想说,如果你的心善良,就算你面目丑陋令人生畏,那又如何?如果你仪表堂堂,却无情冷漠,我又有何必要真心相待?虽有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所幸如果可以相处时日,就可以发现是不是败絮其中。我想为他们呐喊,为什么明明一颗敏感善良的心,却背负这样的遭遇。可是想想,这似乎是无可奈何的事,就好像银河系的历史河流不会逆转,银河帝国的没落势不可挡一样,虽然比喻的有点牵强。如果这种基因不优良的人类生来就要遭受这种待遇,幸运的可以遇到善良的人,不幸的饱受唾弃,难道不是令人绝望的么!    说到变种人问题,又想起了X战警,基因突变带来的人种内讧,把矛头指向了十分矛盾的问题上。一方面,正常人骄傲自负、对变种人排斥拒绝,另一方面,变种人努力想争取自己的地位,想和正常人一样有头有脸地生存。要想改变潮流非常困难,但是时机成熟的时候却可以顺利过渡、一蹴而就。就想哈定解决第二次危机,利用商业贸易推翻宗教统治一样。反观现实,贫富差距带来的矛盾其实就和正常人和变种人的矛盾一样,后者可以说是很好的科幻题材,也同样是社会现实的科幻版本而已。    话题好像有点扯远了。下次有机会还可以聊聊三体和基地的思想。现在就讲回主题吧。像马巨擘这样的人,受到唾弃可以理解,但是他自己还是有办法让伤害降到最低的方法。怪兽虽怪,如果他愤世嫉俗,更没人愿意理解。世上能有多少救世主,所以就只能自己做自己的救世主了。不能指望着有人能够不计回报,感化你长期被忽视的心、安抚你遭践踏的情。类似《剪刀手爱德华》这类的电影总是很能感动我,爱德华被创造出来就带着一个机械手,他虽然内心总是感觉很卑微,但没有像马巨擘一样报复,这,也算是悲剧中值得庆幸的吧。    刚刚提到一个话题,就是分化问题引发的内部矛盾。这有没有可能是下一个谢顿危机的主题呢?如果阿西莫夫仅仅是看出了宗教和贸易对历史的影响,那科幻的天地还有很多未开垦的处女地吧。但是比起刘慈欣在三体世界绕来绕去,阿西莫夫臆想出如此庞大的银河帝国,还是过瘾多了!    再次引用原文结束吧,看看骡强大的外表下,那颗敏感、受伤、渴望爱的内心,还可以从中触摸到可以称为他内心最深处的柔软秘密,最初,只不过是对爱的渴望,仅此而已。“骡的那一双伤感的褐色眼睛,仍然是原来马巨擘那双伤感又充满爱意的褐色眼睛。他对贝妲说:“我不会杀你,也不会杀害你的丈夫。反正,你们两个已无法对我造成进一步的伤害。杀了你们也不能让艾布林·米斯起死回生,我的错误都是咎由自取,应该由我自己来承担全部责任。你的丈夫和你自己都可以离开。放心地走吧,就冲着我称之为‘友谊’的那种情感。”“如果造化另有安排,我可以轻而易举地让你感到快乐,虽然那种至高无上的喜悦是人力的结果,可是却与真实的情感无分轩轾。可惜造化弄人,事与愿违——我自称为‘骡’,却不是……显然不是因为我过人的力量……”

这不仅仅是科幻,这是关于一个人和一个时代的史诗

阿西莫夫在晚年重拾笔墨,写作基地前传。在创作迈向基地时,已是到了从心欲不逾矩的年纪。大半生的悲喜都已看透了吧,所以,迈向基地比起早先的小说,显然有了更多关于“人生”这个命题更深层的思考。在阅读时,当然还是会被层层迭出的悬念和环环相扣的情节所吸引,然而读着读着,渐渐心生出一些悲凉。甚至会有流泪的冲动。我不知道在写作时,阿西莫夫有没有潜意识地把自己的一生投射在谢顿的身上。关于老去的孤独和恐慌,关于无可抵抗的命运的悲叹。在描写垂垂老矣的谢顿时,那份真实感简直可以触摸到。    谢顿的一生,是幸运还是不幸?诚然,心理史学使他能够预知人类的未来,让他在生前显赫一时,而在死后,更是成了神话似的存在。然而,在他漫长的一生里,所经历的,是所爱的人一个个远去。    丹莫茨尔。或者,他在机器人系列里的名字更为人所熟知,机 ·丹尼尔·奥利瓦,这个聪明强大善解人意的机器人,目睹了银河帝国的兴衰存亡,始终淡然处之,在明白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后安然离去,留下一个从容的背影,身后的是无数以这两个名字为主角的传说。丹尼尔是基地和机器人系列里我最爱的角色,不仅仅因为他有人类难以企及的脑力和体力却没有人性的弱点,更是因为,在阿西莫夫的描述里,他似乎没有金属冰冷冷的质感,反而,他给人的感觉始终是温暖的可以相信可以依赖的,的朋友应该就是这样的。多么讽刺,理想的朋友竟然连人类都不是。又或者,人类永远不可能如此完美吧。    克里昂一世。身在皇位,最大的权力却仅仅限制在皇家御苑。而最后,是他出于好心意欲提拔的一名园丁将他刺杀。命运中总是有无穷无尽的不确定性,心理史学能预测未来的整体走势,可是个人呢?也许有的时候,分析一个人比分析一个宇宙还要不可思议。比如,谁能想到,园丁刺杀皇帝的原因,仅仅是——他死了,我就不用被提拔成园丁长,不用被禁锢在钢筋水泥的小小办公室里,我不要那样的生活,我要生活在自然里,要和我最爱的植物和土地生活在一起……    铎丝。又一个爱上人类的机器人,又一个因为爱上人类而遭到毁灭的机器人。或许,那么多口口声声说着爱,说着神圣的纯洁的至死不渝的爱的人,在真正面对死亡时,还不如一个机器人。这是多么让人绝望的事实。铎丝死在谢顿的怀里,最后,她对谢顿的爱让她成为了一个人类。我知道有很多评论家会骂阿西莫夫在做无谓的煽情。那又如何?谁规定科幻小说一定要写得严谨客观得好似实验报告?    婉达。谢顿晚年最后的依靠。然而,她还是要离开,带着心理史学的研究,或者说,带着改变人类未来的力量。作为一个已然失去爱人和儿女的老人,能有孙女陪伴,岂不是一大乐趣?然而,谢顿还是选择,让她走。因为,作为一个处在历史交叉点的人而言,银河帝国重建的一千年,比起自己人生的最后几年,意义实在重大得太多。    然后,故事结尾,智者孤独地死去。或者,这个智者,就是阿西莫夫自己。

《机器人定律与心理历史学——解读阿西莫夫小说的钥匙》

我终于把阿西莫夫的小说看得八九不离十了,电子书,下得我吐血,看得我吐血。    我确信,上帝与我同在。    阿西莫夫是个可爱的老头,他一生出版了391部小说。这算不得牛逼,因为象《论扯淡》这样短的文字都可以靠着硬壳封面立在书架上成为一本书。能称得上牛逼的原因是,阿西莫夫的那么些长篇,中篇,短篇小说,能够相互照应,交相辉映,形成一部人类的未来史,这其中,在宇宙的大尺度上,围绕“心理史学”,阿西莫夫回答的是:人类走向哪里的问题。而在微观的尺度上,则是无与伦比著名的“机器人三定律”,探讨的是“智慧”的发展问题。       作为一个面向未来的科技工作者,阿西莫夫的眼界不是回溯过去:人类从哪里来,地球从哪里来?他的作品,大致可以分为“基地系列”和“机器人系列”,而贯穿其中最核心的主题,则只有一个——人类的未来。       为了方便下文讨论,我们先看看机器人三定律和心理史学是什么?    机器人三定律:    第一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也不得见人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     第二定律——机器人应服从人的一切命令,但不得违反第一定律      第三定律——机器人应保护自身的安全,但不得违反第一、第二定律    “心理史学”的大意如此:由于影响人类行为的因素过于复杂,人类又具有自由意志,因此个人行为绝对无法预测。然而当众多个体集合成群时,却又会显现某些规律,正如同在巨观尺度下,气体必定遵循统计方法所导出的定律。    这两者之间,似乎没有多少联系,心理历史学是把人类整体作为研究对象,而机器人三定律,则是一种智慧生命(人类)为其所造的另一种智慧生命(机器人)所定下的法则。在他的基地系列里,我们看到的关系是“人类—宇宙”,在机器人系列里,我们看到的关系是“人类——机器人”。    这两层意义,是怎么联系起来的呢?

就是“机器人零位守则”——“我们认为,凡是人类中的一分子,都是人,包括地球人和殖民世界的人。而且,我们认为,保护人,首先要保护一群人,或整个人类集体,其次才是保护人类个人。”

在《机器人与银河帝国》里,这个其貌不扬的机器人,吉斯卡特,说出了这段话,可惜他“死”了,因为他为了保护全人类,而杀死了一个真正的人类,而一个机器人杀人必然因为第一定律而导致正电子脑不可逆转的永久损害。欣慰的是,正如一个伟大的英雄之死总会留下点光辉思想一样,他把“读心术”留给了另外一个著名的机器人,我在这里要大声宣告他的名字——达尼尔.奥利瓦。       1)达尼尔.奥利瓦

提要:达尼尔.奥利瓦安排了谢顿研究心理历史学,这是“基地三部曲”前传——《基地前奏》《迈向基地》;达尼尔.奥利瓦在“基地模式”之外进行了“盖娅模式”,这是“基地三部曲”后传——《基地边缘》、《基地与地球》;达尼尔.奥利瓦设计了“盖娅模式”,却发生突变——骡,干涉了谢顿的“基地计划”,这是“基地三部曲”正传——《基地》、《基地与帝国》、《第二基地》    这是一个活了2万多年的机器人,到最后,他已经不再是个机器人,他成功的和未来的人类融为一体。

作为阿西莫夫全部小说中最核心的一号男主角,他横跨“机器人系列”与“基地系列”,从最开始最为第一个类人机器人诞生,和白利侦探一道进行了三次办案开始(这就是《钢穴》,《裸阳》,《黎明世界的机器人》),到最后《基地边缘》,《基地与地球》,他和人类最终融合,代表着银河系未来的发展模式的最高智能生物盖娅第一次用心灵探测感知到达尼尔.奥利瓦的时候,是这样说的:不是人,也不是机器人,是个新东西。    就是这个新东西,在《基地与地球》里,安排了不同时态的人类(特维茨,菲龙,盖娅)来到一起,然后,特维茨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做出那个决定——在《基地边缘》里,盖娅把第一基地和第二基地的人“召集”到一起,特维茨凭着感性做出了一个决定:盖娅代表着人类未来的发展模式,而不是第一基地(以科学为基础)和第二基地(以哲学为基础)的发展模式。

特维茨本身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相比其他新物种,他是符合现代智人的生物学定义的,相比其他,他唯一的特点是——具有通过不完全证据推测出正确结论的人。就连这点,他都无法完全确定,面对这个高级生物盖娅,他问:“为什么?为什么会选择我来决定人类的方向”,而盖娅回答则基本上是:我们也不知道,我们相信你。但是特维茨无法相信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所以他继续踏上了寻找地球之路,那里是人类的发源地,无论是第一基地还是第二基地,还是盖娅,都缺乏对于地球的记忆,是谁拿走了他们的记忆,没错,你猜对了,就是那个活了2万年的机器人——达尼尔.奥利瓦。    在《迈向基地》里,达尼尔.奥利瓦,这个银河第一帝国的首相,在谢顿大担心心理历史学失败的时候,他说,他还有另外一个拯救人类的计划,这就是“盖娅模式”,晚年的阿西莫夫,用《基地边缘》,《基地与地球》两部长篇演绎了这个故事,使得“基地系列”和“机器人系列”俨然成为一个整体。    最后,当特维茨看到达尼尔.奥利瓦和菲龙合并的时候,仍旧充满困惑,要是阿西莫夫活着的话,这也是他的困惑——人类命运的模式已经选定,心理历史学的第三个前提也已经昭然若揭,可是,这个怪物——人类和机器人合并的怪物,他始终在“盖娅模式”之外。    他具有脱离盖娅模式的能力,因为盖娅正是式他设计的计划,尽管没有做过多干预。可是正像那句老话说的“规则的制定者在规则之外”。达尼尔.奥利瓦——菲龙,这个崭新的生命,作为阿西莫夫小说最后的产物,这个C/Fe的合体,它并不在“盖娅模式”之中,菲龙的生命长达三四个世纪,寿命长,这并不能成为两者合并的最充分理由。    因为,盖娅的寿命会更长,达尼尔.奥利瓦这个智慧之所以会和菲龙合并,唯一的理由是——他把除了他自己之外万事万物置于规则之下,无论是“基地模式”,还是“盖娅模式”,他始终是作为人类之外的旁观者,建议者,督导者,改造者,惟有如此,才可以在模式偏差的时候可以进行干预——故事在这里,时刻都在暗示着我们:    有序系统必然是单向封闭系统,并且必须有外物的存在才能维持。外物,不能过多的干预这个封闭系统,他只能作出这样一种程度的干涉:被干涉的对象必须不知道自己被干涉,只有这样才能最大程度的维持自己的独立性,从而在系统内部进行“自身自灭”的演化。    机器人是人造的,然后又为人类未来设计了不同的模式,却一定不让人知道。在达尼尔.奥利瓦会面之前,机器人并没有独立参与人类的发展轨迹。机器人从人类文明的系统内部跳到了外部,俨然成为人类文明发展的外部因素,或者说,只有达尼尔.奥利瓦这个机器人跳了出来,也只有他,唯一的这个机器人,可以为人类设计路线,可以吧“零位守则”作为自己遵循的第一优先原则。他,达尼尔.奥利瓦,俨然成了人类的上帝。    在《基地边缘》17章5节中,阿西莫夫用“永恒之境”这个话题探讨了量子力学关于“平行宇宙”的观点,在那里,“盖娅模式”的杜姆对特维茨说:    “宇宙并不是唯一的。很多不同的宇宙可能同时存在,事实上应该是无限多个。在我们这个宇宙所发生的任何一个时间,其实都可能不会发生,或者可能以不同的方式发生。在众多的可能性中,每个都会导致未来的一连串事件,因而每个未来都会多少有些不同。”    这是量子力学的基本观点之一,是科学,也是科幻,盖娅的杜姆接着说道:    “请你们想象一种情境——人类有办法将无限多的宇宙通通冻结,然后任意游走于各宇宙之中,以便从中选取一个“真实”的宇宙,姑且不论“真实”在此作什么解释。    “根据这个传奇故事的说法,这些人能够跨出时间坐标,检查无穷多个可能成为真实的宇宙,这些人叫做“不朽者”,当他们跨出时间坐标时,就是进入了所谓的“永恒之境”。。    “这些人的任务是选择一个最适合人类的“实相”,他们曾经不断修正自己的决定,最后的结局是,他们找到了这个宇宙——在这个宇宙中,整个银河惟独地球拥有最复杂的生态系统,也只有地球发展出了智慧物种。。    “根据他们的判断,人类在这个情况下最安全,于是他们将这一串事件固定下来,从而停止了工作,在朦胧的几率空间里面,其实还有许多其他实相的存在,但是我们被禁锢在这个实相之中,在我们每个实相所发生的每一个行动与事件,都会形成许多分支,但是宇宙发生分歧的时候,只会有一个分支成为实相的延续。所以,数量众多的候选宇宙——也许有无限多个,从我们的实相中产生。”    然后,特维茨,菲洛拉特,盖娅,陷入诡辩之中,故事越精彩越美丽越不科学,用阿西莫夫的话来说就是“精彩的虚构情节驱逐乏味的历史真相”。    此时,阿西莫夫笔锋一转,接着用特维茨,菲洛拉特,盖娅三人对话场景讨论机器人,终于“机器人系列”和“银河系列”成为一个整体——人类,机器人,甚至是无机物,必须融合,这就是最初《钢穴》里沙顿博士坚持的“C/Fe”法则。    达尼尔.奥利瓦解释说:    “最开始,是机器人三大定律,然后,机器人发展得越来越聪明,尤其是第一条定律,做出了越来越广泛的解释(大非注:这是不可避免的,零位守则就是机器人在与人的共同生活中自悟出来的),并且越来越以人的保护者自居,为所有人的幸福着想,这反而令人无法消受,到最后,机器人发展除了精神感应力,外表也越来越像人,机器人终于体会到了人类为什么厌恶他们的原因:名义上它们是为人类着想,实际上却剥夺了人类的一切。    “结果机器人最后不得不做出决定:    “无论人类照顾自己的方式多么笨拙,没有效率,也还是让人类自身自灭比较好些。。。据说,永恒之境就是机器人造的,而机器人自己则成为不朽者。    达尼尔.奥利瓦的确成为了不朽者,在阿西莫夫的语境里面,他也的确成为了人类未来的道路预设者(而特维茨是选择者),整个《基地与地球》长篇,讲述的就是他让特维茨知道特维茨自己为什么会选择盖娅模式而不是基地模式作为人类未来的生存模式。    谜底终于在最后揭晓,特维茨最后做出解答是:心理历史学的两个第一个公设是:涉及的人口数目必须足够庞大,使得整体可被视为一群随机互动的个体,因而能以统计方法处理。第二个公设是,在目标尚未达成之前,人类不得预知心理史学的结论。第三个公社是,银河系惟一的智慧物种是现代智人。    而最后个公设正是纰漏之处。基地议员特维茨(盖娅和菲龙都是人类的未来时态,一个是整个智慧星球的一部分,另一个耳有突触,可以转化自然之力提供能源。只有第一基地议员特维茨和考古学家菲洛拉特是最接近我们的普通人类)说:    “银河只是超空间(大非:就是永恒之境,参考《逃避》,讲述机器人设计出了第一个可以星际旅行的飞船,穿越超空间的时候,人类无法维持本身的形态,也即必须死亡,而让人死亡,这不符合机器人第一定律。。。)中的一个点,我们对其他星系知之甚少,对宇宙知之甚少(妈啊,看到这里,我才知道宇宙有多大),惟有使得银河完全盖娅化(一切物质形态有机结合),我们才能抵御外来的可能的智慧生物入侵。”    但是关于这三个公社,接近事实只有第一个。第三个无从考究。第二个,而奇怪之处就在这里,阿西莫夫简直把故事饶的不成样子了:    一个研究计划的前提居然是建立在“既要让人知道这个研究计划的目的是什么(缩短银河第一帝国衰落到第二帝国的建立的时间),又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个研究计划的结论是什么(结论不是按照“谢顿计划”,任意发展两个基地,到最后,第一基地用科学统治宇宙,然后第二基地用心灵控制第一基地的精英们)。    这太他妈的奇怪了!!整个计划几乎就是谢顿一个人在研究,研究的对象是全人类,根据人类的初始条件——银河第一帝国时期——预测人的未来,而且更加重要的是不能让全人类知道研究的结果,那他根本就不是人了嘛,是上帝了。而“谢顿计划”就是圣经,谢顿计划的拥趸们就是天使。只有上帝才有圣经啊,而大部分人都知道圣经却不知道圣经在讲什么。    看了《基地与地球》,我才发现,谢顿不是上帝,达尼尔.奥利瓦才是。    他在银河第一帝国诞生之前就已经存在,他计划了“谢顿计划”,但是却不能过多干涉“谢顿计划”,当他觉得这个计划也许不够好的时候,他可以把这个计划从人脑里面抹去,在《基地边缘》里,盖娅就成功的把第一基地和第二基地的人的记忆抹去。而盖娅,正如《基地与地球》揭示的那样,是达尼尔.奥利瓦的所造之物。    可以说,达尼尔.奥利瓦安排了一切(通过“读心术”,无论是针对人类个体的,还是针对人类整体的)。《基地与地球》最后,达尼尔.奥利瓦解释为什么要进行盖娅模式:    我和吉卡斯特悟出了机器人零位守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也不的因为不采取行动而使人类受到伤害(相应的,第二第三定律也做修正,就是把人改成人类),但是对于人类整体而言,我们无法判断何者有害,何者无害,因为人类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对一个人的是否构成伤害不难判断,但是对整体。。。所以我们必须把人类转换成单一有机体,这就是“盖娅模式”,这其中,最关键的是,每个人都必须将这个超级有机体看得比自己重,否则绝不可能成功。    为此,我寻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这个合适的心灵模型——就是机器人法则。    (机器人法则,也是人类的心灵法则。这里,又照应了“机器人系列”的一个短篇《证据》,通过一个短小的侦破故事来讲述陈述一个主题:机器人三大定律尽管是机器人才有的,但是并不是判断一个东西是人,还是机器人的标准。同一个主题,阿西莫夫无论是放在侦探故事里来探讨,还是放在整个作品系列里来探讨,都同样精彩。)       纵观“基地系列”和机器人系列,达尼尔.奥利瓦,这个绝对男主角,他安排了“心理史学”,他把机器人法则反诸在人类自身,作为人类整体的心灵模式。达尼尔.奥利瓦/菲龙,这个Fe/C的新形态,实际上是高等智慧的结合,也许他能代表智慧的未来,但是,阿西莫夫并没有回答的一个问题是——智慧从哪里来?    只有在“机器人系列”的一个短篇《推理》中,阿西莫夫用一个具有好奇心的机器人库比质疑了人类不过是受造之物,它认为人类把造机器人只不过是把已经造好的机器人组装起来而已,而人和机器人都是被造之物,当有了库比之后,人类就被替代了,因为人类太过低级。即使有人工智能诞生,那也是“主”安排的。    机器人或者人,都不是永恒的,达尼尔.奥利瓦/菲龙的合体也只能大概存活到银河“盖娅”化的那天,从C,Fe,Fe/C,直到最后的盖娅形式,无论形式怎么改变,都是智慧的载体在变。智慧是永恒,她一开始就在那里:    箴言书8-22:在耶和华造化的起头,在太初创造万物之先,就有了我。    箴言书8-27:他立在高天,我在那里 ;    箴言书8-31:踊跃在他为人预备可住之地    在一开始,达尼尔.奥利瓦是个普通的机器人。他是人造的,这个人叫沙顿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