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我们最幸福

即使在状况最好的时候,北韩也只能满足国内六成的粮食需求,目前的北韩根本没有能力进口剩下的四成


第一章 在黑暗中手牵着手

北韩没有宾馆,男女之间不许随意发生亲密关系。不过,我还是小心翼翼地打探他们的关系到达什么地步。 美兰笑了。“我们交往了三年才牵手。之后又过了六年才接吻”,她说。“我做梦也没想过更进一步。离开北韩那年,我二十六岁,而且还是个老师,但我不知道怎么样才会怀孕。” 美兰承认自己经常想起初恋情人,而且对于自己离开的过程带着些许悔恨。俊相曾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把自己的梦想与家里的秘密全告诉他。尽管如此,美兰还是对俊相隐瞒了她人生最大的秘密。她从未告诉他,她的家人正计划逃离北韩。不是她不相信他,而是在北韩这种国家,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在《一九八四》一书中,乔治·奥威尔[3]想象了一个未来主义的反乌托邦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只有在宣传海报上才找得到颜色。北韩的情况就是如此。在描绘金日成的图像时,北韩特别使用了鲜艳的海报色彩,并且呈现出社会主义写实的画风。

红色只保留给无所不在的宣传标语。韩文使用一种独特的由圆圈与线条构成的字母。各式红色文字以一种急迫的姿态从灰色景物中一跃而起。这些红色文字横行原野,盘踞于花岗石绝壁,像里程碑一般标记着主要道路,还舞动于火车站及气体公共建筑物的顶端。 金日成万岁! 金正日,二十一世纪的太阳! 自立自强! 坚持党的领导!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最幸福。 十几岁的美兰没有理由不相信这些标语。她的父亲是个卑微的矿工。他们家很穷,但他们认识的每个人都跟他们一样穷。由于外界所有的出版品、电影与广播都被禁止,所以美兰一直以为世界上别的地方的人生活得并不比他们好,而且绝大多数可能过得比他们还苦

第二章 带有污点的血统

十五岁的俊相是个瘦高用功的男孩。他小时候在数学课与科学课得到最高分。俊相的父亲似乎是个郁郁不得志的知识分子,对自己的子女充满期望,尤其是天资聪颖的长子。他的梦想是让俊相离开地方省份前往平壤深造。如果俊相晚于九点回家或功课落后,父亲会很快抽出预藏的棍子教训这个不听话的孩子。他必须在高中保持名列前茅,在清津通过为期两星期的严酷考试,并且挤进人人称羡的学校,例如金日成大学。虽然俊相才刚念高一,却已面临生涯规划的第一道管卡,他没有时间约会,更甭说初尝禁果。他只能将青春期的蠢蠢欲动摆在一旁。

金日成接着将注意力转向平民。一九五八年,他下令推动一套详密的计划,依照政治可靠度将北韩人分类,他野心勃勃地充足全国人口。当中国红卫兵在一九六○年代与七○年代文化大革命期间将“走资派”连根拔除,并且造成邻人相互告发的混乱恐怖统治时,北韩人则是有条不紊地走向错误。每个人必须依据八项北京调查来加以分类。你的“成分”——这种等级制度的名称——要考虑你的父母、祖父母乃至于二代表亲的背景。忠诚调查依几个不同阶段(这些阶段有着鼓舞人心的名称)来进行。“党核心的密集领导”是第一阶段。在随后几个阶段中,例如一九七二到一九七四年间的“了解人民计划”,这些分类又再加以细分。

这个阶级制度唯一的流动是往下。即使你属于核心阶级,但惟有统治家族与党干部的亲戚才属于这个阶级,你也可能因为行为不检而被降级。但是一旦你属于敌对阶级,你终身都会是这个阶级。无论你最初有什么污点,这个污点会跟着你一辈子,永远不会消失。就像古代朝鲜的阶级制度,家族的出身成分是世袭的。父亲的罪就是子女与孙子女的罪。

第三章 真正的信徒

清津是一座恶名远播的城市,即使以北韩人的标准来看,这里也是一处不适人居的地方。这座拥有五十万人口的城市位于花岗岩隆起地带与日本海[1]之间的曲折海岸地区。这里的海岸线与缅因州[2]的海岸一样充满蜿蜒之美,闪耀的海水既深且冷,出海捕鱼一定得搭乘坚固一点的船只,否则猛烈的波涛很可能让你丢了性命。狂风呼啸的山区难以种植作物,冬天的温度可以降到华氏零下四十度。只有低洼的海岸地区才能种植稻米,稻米是韩国人的主食,韩国文化也以稻米为中心而发展。韩国人在历史上总是以能否掌握权力来作为一个人成功的标准——这是历史悠久的亚洲传统,急欲摆脱农村进入朝廷。

父亲的死使宋太太获得“祖国解放战争殉难者”子女的血统。宋太太甚至还获颁一张证书。这为她的心灵印上不可磨灭的反美印记,这也是北韩意识形态的核心。在饱尝战乱之后,宋太太对劳动党的严格控管甘之如饴。而她的穷困当然使她有资格成为金日成口中受压迫下层阶级的一员。这样一名有着完美共产党血统的女孩,拥有一段完美的婚姻也是理所当然。经由劳动党官员介绍,她认识了未来的丈夫。宋太太的未婚夫长博也是劳动党员——对她来说,嫁给非劳动党员是无法想象的

金日成在从事抗日游击期间,开始发展他的主体观念,以作为社会控制的工具。他教导北韩民众,人类的力量来自于能屈从个人的意志以符合集体的意志。所谓集体并不是杂乱无章地根据民主程序实践人民选择的方案。人们必须毫无异议地服从绝对最高领袖的领导。至于领袖是谁?毫无疑问就是金日成本人。

某方面来说,所有独裁者都很类似。从史达林的苏联到毛泽东的中国,从齐奥塞斯库的罗马尼亚到萨达姆·侯赛因的伊拉克,所有独裁政权都使用相同的伎俩:将自己的同乡耸立在每个城镇广场,将自己的肖像悬挂在每间办公室,就连手表的表盘上也放上独裁者的脸孔。但金日成进一步将个人崇拜推向新的境界。金日成之所以能在二十世纪独裁者肖像馆中脱颖而出,在于他掌握了信仰的力量。金日成了解宗教的力量。

南玉在清津交了女朋友,而且女朋友的年纪比他大五岁。他从平壤回清津时都会待在她的住处。这算是一件丑闻,理由有二:第一,北韩男人通常不会跟比自己年长的女性交往;第二:婚前性行为是不被容许的。南玉很可能被学校开除,或者被逐出社会主义青年联盟,如此一来,未来他将没有机会加入劳动党。

要不是长博完美的阶级背景与党员身份,恐怕他无法轻易脱身。此外,宋太太曾经担任大楼人民班的班长,加上国家安全官员尊敬她,这些都对长博的无罪开释起了一定作用。如果长博在社区里地位不牢靠的话,那么他未加思索说出的话就足以让他被流放到山里的囚犯营。他们听过有人曾拿金正日的身高开玩笑,结果被判了无期徒刑。宋太太的工厂也有一名妇女因为在日记上写了东西而被带走。当时她对那名妇女并无任何一点同情。

第四章 陷入黑暗之中

北韩不仅没有商业买卖,实际上也没有金钱。北韩的薪资非常微博,与其说是薪资,不如说更像是零用钱。宋太太每月的薪资是六十四朝鲜圆,以官方的汇率来说是二十八美元,但实际上这样的金额连买一件尼龙毛衣都不够。你只能用这笔钱支付杂项支出,例如电影票、理发、公车票与报纸。男人用这笔钱买香烟。女人则是购买化妆品,令人惊讶的是,她们在这方面得花费还不少

北韩最大的成就是粮食补助。美国总统罗伯特·胡佛在选战时曾汗出家家有鸡吃的口号,与此类似,金日成也承诺要让北韩民众每日三餐都有米饭吃。稻米,尤其是白米,在北韩算是奢侈品。这样一个慷慨的承诺终究不可能实现,而真正能三餐吃米饭的也仅限于菁英份子。当然,公共配给制度的确让每个人拥有一定的谷物组合,其分量与种类则依据身份等级与工作内容来决定。从事重度劳动的煤矿工人每天可以获得九百公克的谷物,象宋太太这样的工厂工人则是七百公克。政府也针对韩国其他主要食品实施配给,例如酱油、食用油与一种名叫苦椒酱的深红色豆酱。到了国定假日,例如金氏父子的生日,可能会配给猪肉或鱼干。

然而果真是如此吗?所谓的北韩奇迹其实绝大多数都是幻觉,完全是以无法实现的宣传为根据。北韩政权从未公开经济统计数据[6]而且费尽心思欺骗外来的访问者,乃至于欺骗自己。各级督导例行性地捏造农业生产与工业产出的统计数据,因为他们不敢告诉长官实情。为了圆谎,只好说更多的谎,从基层传达到高层的讯息没有一件是真的,所以可以想见金日成本人恐怕完全不知道经济的状况有多糟。

北韩的财富绝大部分都挥霍在军队上。北韩国防预算吃掉百分之二十五的国民生产毛额,与此相比,工业国家的国防预算平均低于百分之五。虽然从一九五三年以后朝鲜半岛已无战事,但北韩仍维持一百万的武装部队,使这个面积小于美国宾州的小国拥有世界第四的军事力量。北韩宣传机器持续歇斯底里地高分贝报导帝国主义战争贩子即将发动入侵。

北韩对于时代的演变完全无知。金正日虽然了解冷战已经结束,但似乎没有看出他的共产党老靠山已将兴趣转移到赚钱上面,无心自主这么一位具有核子野心的过时独裁者。而北韩在经济上的最大对手南韩,早在一九七○年代反败为胜;又过了十年,北韩已被远抛在后。中国与苏联完全不顾念共产国家情谊,它们只想与南韩的现代和三星这类公司打交道,而不愿与北韩未能准时付款的国营企业做生意。一九九○年,苏联在崩解的前一年与南韩建立外交关系,这对北韩的世界地位造成严重打击。两年后,中国也与南韩建交。

不久,北韩陷入死亡的恶性循环。没有廉价的燃油与原料,北韩无法让工厂维持运转,这意味着北韩没有货物可以出口。没有出口,就没有强势货币,没有强势货币,就无法进口燃料,没有燃料,就无法发电。煤矿没有电力无法开采,因为矿坑需要电力帮浦抽出坑内积水。煤的缺乏让电力缺乏更加恶化,而电力缺乏进一步使农业减产。就连集体农场也无法在停电的状况下正常生产。北韩贫瘠的土地要养活两千三百万人口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为了提高农业产量所需的农业技术必须仰赖农业灌溉设施、化学肥料与除虫剂,但这些都需要电力,生产肥料与药剂的工厂缺电缺料根本无法开工。北韩开始缺粮,挨饿的民众没有力气工作,产出又进一步下降。北韩经济开始象自由落体般直线下降

北韩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几乎所有粮食都由集体农场生产的国家。国家没收所有的收成,然后再将一部分返还给农民。但是一九九○年代初期,收成逐渐减少,挨饿的农民开始将收成的一部分隐藏起来——有些农村故事提到,农民在屋檐内的夹层存放粮食,结果重量太重压垮了屋顶。农民也不愿在集体农场尽力耕作,而是专注于自己住宅旁的家庭菜园或未开垦的陡峭山坡隙地。开车经过北韩乡野,你可以清楚看到死人菜园与集体农场的对比。前者种满蔬菜,高耸的豆架,垂下的藤蔓覆盖着南瓜;后者则是一排排杂乱无章发育不良的玉米,全是由所谓的爱国志工种植的。 损失最大的民众是城市居民,他们没有土地可以种植自己需要的粮食。

清津基本上是一座水泥丛林。只要不是陡峭的山坡地,就全盖满了房子。这里不是你可以到树林里猎捕鸟类与采集野果的地方。

开始到更远一点的郊外寻找食物。镜城郡的果园是人们趋之若鹜的目标。每到周末,清津有许多家庭假装要外出踏青,其实他们的目标是这座果园,这片集体果园离清津市中心约三英里。没有人会承认自己是因为饥饿才这么做。这座由集体农场经营的果园出产一种特殊的朝鲜梨,通常会出口到日本以换取强势货币。朝鲜梨的大笑与形状类似葡萄柚,但外皮与西洋梨一样是黄褐色,咬起来有苹果的松脆口感。朝鲜梨的完美球形使它在结实自落之后,往往顺着地势滚到果园周围的栅栏之下,相当容易捡拾。来捡梨子的很多是孩子。由于学校午餐分量越来越少,甚至停止提供,所以孩子们宁可翘课去寻找食物。他们可以轻易从铁丝网底下钻过去

第五章 维多利亚式的罗曼史

相把信寄到美淑工作的地点,这样就可以避免被美兰的父母发现。美兰家只有她知道美兰交了男朋友。俊相没有向任何人透露此事。他们从来没有讨论过为什么要保密,在北韩,性与阶级背景本来就不是可以公开讨论的话题,事实上,抱怨自己的出身成分就等于批评政府。

在这里要稍微离题谈谈北韩的性:北韩没有约会文化。许多婚姻要不是出自父母之命,就是透过党委书记或长官介绍。情侣不应该在公共场合过于亲昵,就连牵手也被认为是有伤风化。脱北者一致表示,在北韩没有婚前性行为,也咩有学生未婚怀孕的事。“这种事太可怕了,完全无法想象。我甚至没想过会有这种事”,这是一名北韩妇女告诉我的,她绝对不是在装正经——我访谈她的时候,她在首尔从事性工作。北韩不想南韩或日本一样有宾馆。没有旅行许可,你无法投宿一般的旅馆,而且没有任何一家旅馆愿意接受未婚的情侣投宿。清津人告诉我,未婚情侣想发生性关系,要不是去荒郊野外,就是趁夜里去公园,但我从来没听过有人承认自己已做过这种事。

金日成掌权后,他结合韩国传统的保守主义与共产主义压抑性欲的本能。他不仅关闭妓院,也禁绝“妓生房”,后者专为娱乐富人而存在,角色地位暧昧不明。色情文学作家遭到处决。尽管金氏父子自己在男女之事上毫无节制,但党的官员只要被发现与人通奸就会遭到撤职查办。金日成也反对早婚,他在一九七一年发布一项“特殊命令”:男性未满二十岁,女性未满二十八岁,不得结婚。北韩报纸表示:“祖国与民族希望并且相信,年轻人应该支持这项优良传统,每个人都应该在为国家与人民做出足够贡献之后才能结婚。这项规定真正的目的是为了维持军人士气,这样他们才不会担心服兵役时女朋友会移情别恋。此外,这么做也可以降低出生率。虽然早婚禁令已在一九九○年废除,不过北韩人对于年轻情侣扔投以不友善的目光,无论他们的关系有多么纯洁。

他们还有过几次惊险的时刻。俊相的父亲对于儿子特别为了妹妹的婚礼向学校请假很不高兴,而且怀疑他别有用心。俊相甚至大胆地利用美兰的母亲外出、父亲在矿场值夜班的时候到她家去。但美兰的父亲居然提早回来,俊相只好先躲起来等待恰当的时机。后来,俊相与美兰想到这些事就可以连笑好几个钟头。显然他们对于欺骗父母这种事乐在其中。秘密不仅必要,而且有趣。它虽然带来违法的恐惧,却也让他们在这个毫无隐私的社会里拥有一块共同的心理空间。他们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对处处受限的或的一项无害反叛。他们有更多的欢笑,也有更多的话题。日后,当他们年纪渐长而且生活在比较舒适而安全的环境时,回首当时交往的岁月,反而觉得那是他们人生最快乐的时光。他们沉浸在两人的小世界里,浑然不知周遭起了什么变化。

第六章 上帝的黄昏

金日成享年八十二岁,这岁数远超过他那一代韩国人的预期寿命。他的脖子上长了一颗高尔夫球般大小显而易见的甲状腺肿瘤。除了北韩民众,谁都看得出来金日成来日无多,但从来没有人公开讨论他的健康退化情形。他不只是北韩人民的父亲,也是他们的华盛顿,他们的毛泽东,他是他们的上帝。

第八章 手风琴与黑板

我们的父亲,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最幸福。
我们的家在劳动党的怀抱里。
我们亲如手足。
即使火海靠近我们,甜蜜的孩子 无庸畏惧,
我们的父亲在这里。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最幸福。

美兰与俊相踩着同样谨慎的步伐走出校园,他们过去在清津外出散步返家时也是如此,刻意显示彼此生疏。美兰听见有些男生在背后窃窃私语与讪笑,但她和俊相毫不畏缩或回头;此事表现出毫不在乎的样子才是上策。他们俩的事会在大学传开,而且可能辗转传到俊相父母耳里,最后可能连美兰的父母都会知道。俊相牵着的脚踏车摆在两人之间作为区隔,然而只要到了没人看见的地方,美兰会挑上后置物架,端庄地侧坐着,让俊相骑车载她。当他们的车子消失在黑暗中时,美兰露初的上臂轻轻靠着俊相的背。这是他们交往以来最亲密的一次身体接触。 俊相惊讶于美兰的大胆,因为即使是他的亲人也未能取得旅行许可证来平壤探望他。一个小时之前,有人告诉他,他的“妹妹”在前门等他时,俊相认为一定是搞错了。即便是最大胆的幻想,他也从来不敢想象美兰会来平壤。俊相过去一直想找出美兰到底是哪一点吸引他,现在他懂了,因为她总是出人意表。一方面,她看起来就像少女一样天真,能力也不如他,但另一方面,她却有单子做出这种危险的事。他提醒自己绝不能小看她。那天晚上,当他们坐在树下的长椅,枝叶低垂,他伸出手臂搂着她的肩膀时,她并未拒绝。当晚第一次让人感受到些许秋意,俊相伸出手臂想让美兰暖和一些。他相信美兰一定会拨开他的手,当他们继续坐着,甜蜜地依偎在一起。

处于经济危机之中,美兰家低下的阶级地位并未让他们受苦。美兰美丽的大姊意外嫁给条件非常好的对象,她的美貌显然击败了充满问题的家庭背景;她的丈夫在军中服务,他动用关系帮助美兰家度过难关。美兰的母亲则不断寻找赚钱的门路。电力中断之后,她无法使用制冰器来制作豆浆冰淇淋,但她另辟蹊径——养猪、制作豆腐与磨玉米粉。

一个人的死是悲剧,一千人的死是统计数据,这话说得不错,对美兰来说也是如此。她还没有领悟到,自己的冷漠其实是环境养成的求生技能。一九九○年代的北韩,为了生存下去,人们必须狠下心来不跟别人分享食物。为了不让自己发疯,必须装作漠不关心。在那个时期,美兰必须学着在街上绕过尸体,假装没有看见。她可以毫无怜悯之心地看着五岁的孩子死去。如果连她最喜爱的学生都能不伸出援手,更何况是完全陌生的人。

第九章 好人不长命

有一种说法认为,在共产国家成长的人无法独立谋生,因为他们总是期盼政府会照顾他们。但对于北韩饥荒的无数受害者来说,这种说法并非事实。北韩人民兵没有消极等死。当公共配给体系停止运作时,民众被迫各凭本事填饱自己的肚子。他们利用桶子与绳子布置成陷阱捕捉田里的小动物,火烧在阳台上悬挂网子捕捉麻雀。他们靠自己学习各种植物的营养成分。他们回到集体记忆力饥饿的过去,重新找回祖先的生存技巧:剥掉松树带有甜味的内层树皮,研磨成细粉,用来取代面粉;把橡实捣成糊状物,放进模子里使其成行为立方体,这些方块放入口中会自然融化。 北韩人学会吞下自己的自尊与捏住自己的鼻子。他们从农村动物的排泄物中挑出来未被消化的玉米粒。船厂工人发展处一种技术,原本储存粮食的货仓底部残留着腐臭黏腻的东西,他们将这些东西刮起了,放在地面晾干,从中可以拾取一点未烹煮过的稻米与其他可食用的谷物。在海滩上,民众从沙里挖掘贝类,将海藻装满桶子。当局于一九九五年沿着海滩设立栅栏,民众只能到海边未设栅栏的悬崖,将一把把的耙子首尾绑起来,伸到海里捞海藻。

一九九五年中,宋太太与丈夫已将家中绝大多数值钱的东西变卖以换取粮食。在电视机之后,他们卖了家里主要的交通工具,一辆二手的日制脚踏车;接着是缝纫机,宋太太家的衣服都是用这台机器缝补的;长博的手表也卖了;就连他们的结婚礼物,一幅东方山水画,也拿去换了粮食。他们卖了绝大部分衣物,包含存放这些衣服的木头衣柜。这间两房公寓原本对他们来说相当拥挤,现在所有的杂乱全消失了,墙面几乎空了出来,只剩下金氏父子的肖像。唯一还没卖的就只剩这栋公寓。 这是一个奇怪的概念。在北韩,你没有自己的房子,只拥有住的权利。尽管如此,非法的不动产市场依然存在,民众不动声色地交换住房,收买官员让他们睁一眼闭一眼。宋太太在旁人的介绍下认识了一名妇女,她的丈夫过去曾被派至俄国的木材厂工作,手上攒了一些钱,让他们有能力换更好的公寓。

在饥荒中,民众不一定会饿死。通常疾病会更早上门夺走他们的性命。长期的营养不良会对身体的免疫力造成伤害,而饥饿也使人们更容易感染结核病与伤寒。即使能取得抗生素,但饥饿的身体过于虚弱,无法代谢抗生素。原本可以治疗的病症往往在饥饿的状况下突然恶化而致命。身体化学作用的剧烈波动,可能导致中风与心脏病。人们因为吃了无法消化的替代食物而死亡。饥饿是个卑劣的杀手,它隐藏在攀升的儿童死亡率或降低的预期寿命这类平淡无味的统计数据后面。它只留下了“超额死亡率”这项间接证据——这项统计数据显示出来某个时期的死亡率高于正常死亡率。

饥饿这名杀手有一套自然程序。它会先找上最脆弱得人——五岁以下的孩子。这些孩子罹患感冒,然后感冒恶化成肺炎;腹泻恶化成痢疾。甚至父母还来不及招人帮忙,孩子就死了。接着杀手找上老人,先从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下手,然后依次寻找六十几岁、五十几岁的人。接着就轮到壮年人。男性由于体脂肪较少,通常会比女性更容易死亡。强壮而结实的男性在面对饥饿时尤其脆弱,因为他们的新陈代谢往往会燃烧较多热量。 另一项更残酷的事实是,饥饿的目标往往是最无辜的人,也就是从不偷窃食物、不说谎、不欺骗、不犯法或不背叛朋友的人。这种现象正是意大利作家普里莫·雷维逃出奥斯维茨后所描述的,他写道,他与其他幸存者从没想过战后能再重逢,因为他们全做过让自己羞耻的事。

到了一九九八年,估计有六十万到两百万的北韩人死于这场饥荒,大约占了总人口的一成。清津的粮食供应比北韩其他地区更早中断,饿死的人占的比例很可能高达两成。确切的数字几乎不可能计算,因为北韩医院在报告中不会把饥饿列为死因。一九九六到二零零五年,北韩获得价值二十四亿美元的粮食援助,其中绝大多数来自于美国。但北韩政权虽然愿意接受外援,却不许外人踏入北韩境内。愿意提供援助的机构起初只能抵达平壤与其他经过精心安排的地点。当援助人员获准离开他们的办公室与旅馆时,衣衫褴褛的民众早已被驱离街上;参观学校与孤儿院时,只会看到衣食无缺的孩子。政府在要求更多援助的同时,却有隐匿了最需要帮助的部分。位于平壤的援助机构人员甚至不许学习韩文。

第十章 充满创意的母亲

饥荒带来诡异的副作用:就在灾害达到最高峰,死亡人数打倒数十万的时候,崭新的进取精神开始萌生。社会主义粮食配给体系的崩溃为私人企业提供机会。不是每个人都能到山里采集叶子与莓类,刮削树皮;人们一定要在某个地方购买食物,而且必须有人提供食物给他们。北韩人需要商贩,鱼贩、肉贩与面包师傅,这些人可以填补公共体系崩溃的空缺。这些私人买卖都属严重违法行为。金正日对于私人企业采取比他的父亲更严厉的反对立场。“在社会主义社会,即使是粮食问题也应该以社会主义的方式来解决;市场与小贩只会让民众变得自私自利”,他在一九九六年十二月的一场演说中表示。而这也是少数几次他公开承认北韩出现粮荒的演说。除了在自家种植蔬菜,粮食不应该在市场上贩售,贩卖稻米或其它谷物必须严厉禁止。北韩人认为这种行为不仅非法,而且不道德,它如同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的眼中钉。任何私人买卖行为都会被盖上“经济犯罪”的戳记,而它的刑罚包括流放到劳改营,如果涉及贪污,甚至可能被处死。 然而另一方面,完全不从事私人买卖同样是必死无疑。人类想要存活,每天平均至少需要伍佰卡路里的热量,光是吃树林里的东西,不可能活过三个月。死亡的迫近促使宋太太在不得已之下,鼓起勇气成为一名资本主义者。

医师也找到其他赚钱管道。他们没有药物,但可以在医院或家里执行简单的医疗。最有利可图的是堕胎。技术上来说,如果没有得到特别允许,那么堕胎是违法的,然而却是普遍的控制生育方式。虽然饥饿降低了性欲与生育能力,但有些女性仍然怀孕,而家庭多半因无力抚养而选择堕胎。几年前,玉熙带她的朋友去堕胎,费用是四百元,相当于十七磅的白米价格,现在缺下跌到只值一篮煤炭。

美兰足智多谋的母亲偶然发现,在这个艰困的时局还有一项热门买卖可做。透过大女儿的人脉关系,她获得经营磨坊的许可。她先前经营的冰淇淋与豆腐生意因为没电而失败,但磨坊可不同,它是传统行业,主要靠双手操作。她的丈夫原本在矿坑里建造横梁,现在则为磨坊盖了一间木造小屋。他们找来邻居一起建造屋顶。就连此时正好放假的俊相也跑来帮忙。磨坊建成之后,方圆数英里的民众都带着玉米前来。对他们来说,比较便宜的做法是购买完整的玉米,然后自行决定要将多少玉米磨成粉,包括玉米茎、玉米叶、玉米穗轴与玉米壳,或甚至掺入一点锯屑。这些东西除非磨得很细,否则不可能消化,因此磨坊是非常重要的行业。

如果你拿不出任何可卖的东西,那就出卖自己吧。 即使金日成关闭了所有妓生房,卖淫还是未曾绝迹,只不过是以最谨慎的方式,在个人安排下在民众家里进行。饥荒不只让卖淫重返街头,也早就新一批妓女阶级——通常是一些急欲为孩子寻找食物的年轻已婚妇女。她们要的不过是一袋面条或几颗甜马铃薯。她们的聚集点是清津火车站外面的广场。由于等待火车的时间十分漫长,所以广场上总是有数百人徘徊闲逛。这些妇女在人群中穿梭,仿佛置身于鸡尾酒会。她们的服装平淡朴素,因为凡是穿着过短的裙子,衬衫领口开得太低或衬衫太紧、牛仔裤或醒目首饰的妇女都会被公共标准警察逮捕,所以这些妓女会以挥舞口红或眼神示意的方式向路过的男性频送秋波。

第十一章 流浪的燕子

值得一提的是,在北韩,要沦为无家可归的游民并不是那么容易。北韩为了掌握人民行踪,费尽苦心建立了一套制度。每个人都有固定的住址与工作岗位,你必须根据这两项条件才能领导配给——如果你离家出走,你就领不到粮食。民众不敢在没有旅行许可的状况下到临镇拜访亲人。外地来的客人就算只是过夜,也要向人民班报备,由人民班向警方通报客人的姓名、性别、登记号码、旅行许可证号码与来访目的。警察固定在午夜时分进行抽查,确保咩有人赶在未经授权下来往各地。民众必须随时携带“公民证”,这是一本厚十二页如护照大小的小册子,里面记录了证件主人的完整资讯。这种公民证是仿效旧苏联身份证设计的。

然而饥荒出现改变了这一切。没有粮食配给,就没有理由待在固定的住址。如果枯坐只能等死,那么政府再怎么威胁,人民也不可能乖乖待在家里。这是第一次,北韩人民可以任意在自己的国家到处游荡。

金赫在市场遇到一名男子,他专卖二手餐盘、首饰与小古董。这名男子问金赫能否从北韩带熨斗给他——这是一种放在煤炭上加热的旧式熨斗。几乎每个北韩家庭都有这种熨斗,但人们几乎已经不再使用,因为大家身上穿的衣物多半是合成纤维。金赫不用花什么钱就在北韩买到这些熨斗,这些熨斗在中国一只可以卖到十美元。他这辈子从未看过这么多钱。有了这笔钱,金赫返回北韩买了更多东西。陶瓷器、珠宝首饰、绘画与玉器。他买了一条背巾,传统韩国妇女用这种布来背孩子,但他用这种布把商品绑在背上,这笔背包装的东西多。 金赫定期穿越边境。他寻找边防卫兵特别不注意、懒惰或腐化的地点。他发现过河前最好先脱下身上衣物。他越来越熟练,后来连身穿衣服渡河也不会重心不稳,他将商品高举过头(为了预防不慎跌倒,他还用塑料布将商品紧紧裹住)。

第十二章 人人自危

北韩人有很多表示监狱的词汇,正如因纽特人有很多形容雪的词汇。犯了轻罪的人,例如旷职,可能被送到拘留所或劳动锻炼队。拘留所是人民警察署管理的拘禁机构。劳动锻炼队是劳改营,凡人会被判处一到两个月的重劳动,例如铺路。 最恶名昭彰的监狱是“管理所”,实际上就是劳改营,分布在北韩最北边的山中,绵延长达数英里。

卫星情报显示,北韩的“管理所”拘禁的人数达二十万人。金日成取得政权后不久便仿效苏联古拉格设立了劳改营,以清除可能挑战他权威的人,例如敌对的政治人物、地主或通敌者的子孙、基督教教士。有些人因为阅读外国报纸北部。有个男人喝了太多酒,揶揄金正日的身高,“侮辱领袖权威”是最严重的“叛国罪”。宋太太工厂有一名女工因为在日记里写了政治不正确的东西而被带走。我认识的北韩人都提到,他们知道(或听说)有人在半夜被带走,从此再没回来。“管理所”的刑期是终身监禁。子女、父母与兄弟姊妹通常也会被一起带走,以免“有污点的血统”继续传承下去;配偶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所以幸免于难,但必须强制离婚。几乎没有人知道“管理所”内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人现身说法。 另一种劳改营叫“教化所”,设立教化所的目标是让犯人改过变善。教化所针对的是非政治犯。凡是非法跨越国界、走私或单纯从事商业者均属此类。与关政治犯的管理所相比,教化所比较不可怕,因为理论上这里的犯人最终都会被释放,但前提是犯人必须努力活下去。

这座劳改营容纳约一千五百名犯人,金赫看到的几乎全是年纪比他大的人。他是年纪最小的,但不是最瘦弱的。先前被拘禁在国家安全局的时候,他反而吃的不错——局里只有几名犯人,所以警察会到市场买面给他们吃。当金赫在劳改营吃到第一顿晚饭时,他才了解为什么这里的犯人身上长满瘤而且身体虚弱,为什么他们的肩膀只剩皮包骨,象衣架一样从T恤里凸了出来。警卫发给犯人一人一粒米球,但实际上里面大部分是玉米、玉米穗轴、玉米壳与玉米叶。米球的大小约等于一颗网球,可以轻易放入金赫掌心。这就是晚餐,有时除了米球,还可以吃到一点豆子。 犯人从早上七点开始工作,直到日落为止。劳改营名副其实存在各种产业,包括木材厂、砖头工厂、矿场与农地。劳改营从家具到脚踏车,每件东西都能生产。金赫被分配到一个负责砍柴的工作班。因为他个子太矮,所以只负责登记其它人收集了多少木柴。他也要负责记录犯人的休息时间。金赫不认为自己得到这份工作是运气好。他怎么管得动这些比他大十岁的犯人呢?

金赫刚进劳改营时,惧怕其他犯人就像惧怕卫兵一样。他原以为这关着残忍的杀人犯、令人恐惧的暴力犯与强奸犯。事实上,饥饿的附带效果是生理欲望的减少。劳改营里几乎没有性活动,也很少有斗殴事件。除了有人偷了金赫的鞋子,这里的犯人凶恶程度甚至不及他在火车站遇见的孩子。他们绝大多数都是“经济犯”,因为在边境或市场做生意才惹上牢狱之灾。这些人当中,真正算得上小偷的其实偷的也不过是粮食

这名牧场主人最后是饿死的,整个过程无声无息;他睡着,但没有醒来。人们在夜里死去,这种情况很常见,通常只有睡在旁边的人才会发现,因为快死的人会尿失禁,唇边会出现微小的泡沫,宛如液体渗出体外。通常人们会等到早晨才挪动遗体。

金赫于二零零零年七月从第十二号教化所获释。金赫被判三年徒刑,如果加上他被警察羁押的时间,其实一共只服刑了二十个月。狱方告诉他,他获得赦免是为了庆祝即将到来的劳动党建党周年纪念。但金赫相信,狱方释放他是为了腾出空间容纳如洪水般涌入的犯人。北韩政权还有比金赫来得重要的敌人。

就连无家可归的孩子也不能免于制裁。金正日知道,如果纵容民众(无论他们几岁)在没有旅行许可证明下搭乘火车与渡河前往中国,他的政权将会垮台。他建立了所谓的九二七中心,以一九九七年九月二十七日命名,他在这天下令为无家可归者设立庇护所。这些中心没有暖气,食物与卫生设施也很少。无家可归者马上看出这些中心其实是监狱,于是尽一切努力避免被警察抓住。

清津其实跟北韩其他城市一样,都偏离了党的路线。到了二零零五年,清津的水南市场已经成为北韩最大的市场,拥有的商品种类远超过平壤。在这里,你可以买到凤梨、奇异果、柳橙、香蕉、德国啤酒与俄国伏特加,甚至能买到盗版的好莱坞电影DVD,不过一般的小贩不会公开贩卖这些东西。上面印着人道援助的成袋白米与玉米公然在市场上贩售。性的买卖也坦然无隐。在清津火车站拉客的妓女,大喇喇地从事卖淫工作。相对于过分拘谨的平壤,清津就像昔日的美国蛮荒西部。

北韩过去是个有秩序、质朴与凡事按规矩来的地方。如果有人被杀,通常是帮派斗殴或争风吃醋的结果。偷窃少之又少,因为大家都一样穷。民众知道规则,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限制这些规则全成了装饰品,生活变得混乱而令人恐惧。

第十三章 井底之蛙

“他们知道!他们全知道!”俊相非常确定,只差没叫出声来。这些人是国内最优秀的年轻人。“凡是脑袋正常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事情不对劲。” 俊相知道他不是演讲厅里唯一的不信者。他甚至相信自己可以看出某种不言而喻的沟通方式,其微妙程度甚至比眨眼或点头都来得隐晦。有一名年轻女大学生获得嘉奖,因为她在日记里颂扬亲爱的领袖。《劳动新闻》有一篇文章提到她,而她也因她的忠诚而获得奖赏。大学生无情地取笑她。他们认为她是个怪胎,但嘴上不能说,只能揶揄她

北韩大学生与知识分子不敢像其他共产国家的青年一样发动抗争。没有布拉格之春或天安门广场,因为这里的压迫非常巨大,任何有组织的抵抗都无法生根。抗议者的反政权活动招致的是恐怖的后果,不只是抗议者自己,连他的近亲与所有已知的亲戚都无法幸免。北韩体制对于有污点的血统进行压迫,株连三代,惩罚延伸到父母、祖父母、兄弟姊妹、侄甥、堂表兄弟姊妹。“许多人觉得,反正只是一条命,不如豁出去逃离这个恐怖政权,但受惩罚的不只是你,你的家人都会跟着下地狱”,一名脱北者跟我说。

俊相提醒自己,只要身在北韩,绝不要谈政治。无论是你的好朋友、老师或父母,当然也包括你的女朋友,都不是你讨论政治的对象。俊相从未跟美兰提到他对北韩政权的感受,还有他会看南韩的电视节目与阅读资本主义小书。他当然不会告诉她,自己已经开始妄想逃离北韩。

第十四章 河流

俊相突然充满伤感,一方面为自己,另一方面也为美兰,还有他们深陷其中的悲惨生活。他从未想过要用这首诗来反驳她。为了安慰美兰,俊相做了一件先前从未做过的事:他倾身向前,亲吻了她。 这或许算是一种亲吻。其实俊相只不过用嘴唇轻轻拂过美兰的脸颊,完全未碰触她的嘴,但这已比他们先前的身体接触更为亲密。他们已经认识十三年,约会了九年,而他们所做的不过是牵手。

在准备离开之前,美兰还有一件要紧事要办。在出发的前一晚,她从衣橱拿出一件被妥善收藏的包裹,里面装着俊相写给她的每一封信。这几年来,她一直保留着这些信以及俊相送的所有礼物;她最珍惜的就是那只蝴蝶形上面镶着方形莱茵石的发夹,她必须将它留下,而所有的信件必须摧毁。美兰不希望有人得知她与俊相这十年来彼此思念的内容。他们之间的事,除了她的弟弟与两个姊姊之外没有人知道。现在,她又更重要的理由让这段恋情成为永远的秘密。

美兰独自渡河。依照安排,她的母亲、弟弟与姊姊先走。家人分开渡河是比较好的做法。如果自己一个人被抓,还可以宣称自己是因为饥饿才四处游荡;运气好的话,会得到比较轻得刑罚,也许是劳改一年。如果全家被捕,会被认定是预谋叛逃,那么惩罚会非常、非常重。这正是美兰不知道得部分,她从未见过任何逃亡者。她努力想摆脱可能失败的想法。

第十五章 顿悟

寒假期间与日后几次返乡,俊相都会回到那栋屋子查看。与其说是打听消息——其实大家知道的内容跟传言差不多,不如说是去忏悔。他真是个大傻瓜!俊相憎恨自己;他不折不扣是个优柔寡断的知识分子,凡事思前想后,到最后错失先机。他花了太久时间考虑向美兰求婚,结果她离开了。事实上,俊相曾经想问她愿不愿意一起逃到南韩,但却没有勇气。在两人的关系中,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主导的一方。他是男人,他年长两岁,他有大学学历。他从平壤带回诗文给她,告诉她她从未听过的书籍与电影。但最后真正有勇气的人是美兰,而他只是个懦夫。虽然没人肯定,但俊相心里感觉到,美兰就在南韩。 “该死,她比我先去了南韩”,俊相对自己说。事实上,美兰几乎比任何人都早到南韩。 从韩战结束到一九九八年十月美兰逃出北韩为止,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只有九百二十三名北韩人逃到南韩。如果考虑每年平均有两万一千名东德人爬过柏林墙逃往西德,就可以感受到这个数字的微小。

北韩政权采取不寻常的措施来封锁人民。一九九○年代初期,清津与其他滨海城市的海滩竖起了栅栏,以防民众驾船逃往日本,北韩人因公出国时,必须将配偶与子女留在国内当人质,以确保他们回国。脱北者知道自己想获得自由,必须以牺牲自己亲人的自由为代价,他们的亲人很可能余生都要在劳改营度过。

两年后,金医师的怀疑获得证实,有一名国家安全探员突然来医院找她。这名男子为保卫部工作,这是负责调查政治犯罪的警察单位。起初,金医师以为他是来打听某个病人或同事,但他只针对她、她的家人与她的工作提出问题,最后他终于进入主题。这个人造访的目的是要调查金医师是否计划逃离北韩。

“离开北韩?”金医师感到愤慨。她从来没想过这种事。当然,她曾听过有人离开的传言,但她瞧不起无法忍受苦难行军的人与背叛祖国的人。 “为什么我要离开?”她反问。

探员举出几个理由。她在中国有亲戚。她的婚姻破裂。医院停止支薪。“你听好!我们在监视你。你休想逃!”他临走前恶狠狠地丢下这句话。

事后,金医师心里回想这整段对话。她越想越觉得保卫部的人说的有道理。他在她心里种下这个念头,而她发现自己无法动摇它。

金医师看到一条通往农舍的泥土路,大多数的农舍外侧都围着墙与铁门。她走到一间农舍前面,发现铁门没锁。她推开门,谨慎地扫视院内。金医师看到地上放着一个装了食物的小铁碗。再仔细一看——那是米饭,不仅是白米饭,里面还拌着肉片。金医师已经不记得上次吃白米饭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米饭会摆在这里,而且居然放在地上?当金医师听到狗叫声时,一下子全明白了。 就在前一刻,金医师还有点希望中国跟北韩一样穷。她仍愿意相信自己的国家是全世界最美好的地方。她一辈子珍视的新年也能得到证明。但现在她无法否认眼前出现的这一幕:中国的狗吃得比北韩的医师好。

第十六章 买来的老婆

玉熙与其他一百多名被捕的犯人一起关在拘留室里。他们被要求跪下与保持静止不动。警卫穿梭于行列之间,任何人想调整姿势让膝盖舒服一点,都会遭到殴打。玉熙被打了一次之后,只让自己的眼睛四处张望。她自己打量这些犯人,马上就能辨识出谁去过中国;他们就像她一样,皮肤比较白,穿的衣服比较好,看起来也比较健康。其他人则是面黄肌瘦,通常没有穿鞋子,或许是在准备渡河之前被抓。 玉熙觉得两群人混在一起是一件好事。她生还的最佳机会要看当局是否知道她为掮客工作。她也希望那名将她的收音机没收的警察能留着那台收音机,不要往上呈报。叛逃罪名的轻重,取决于阶级背景与脱北者前往中国的行为与动机,渡河寻找食物的脱北者可以得到比在中国生活与工作一段时间的脱北者较轻的刑罚。至于被控中介妇女、贩卖DVD、与南韩人接触,或在中国上教堂,很可能背上“背叛祖国”的罪名,要不是被处决,就是被送进古拉格。

有一天,当妇女们正在收玉米时,典狱长来玉米田发表一场即席演说。说的还是陈腔滥调他鼓励大家以金日成思想武装自己,对抗资本主义的诱惑,报效国家。然后典狱长要求大家举手:谁愿意保证以后不会再去中国?大家蹲坐着默不作声。玉熙看看四周,没人举手。在令人难堪的沉默之后,典狱长说:“那么,如果你们还要去中国,下回不要再被抓到。”

第十七章 多看少说

当宋太太看到玉熙时,惊讶地叫出声来。当时是十月,天气已冷,而玉熙却近乎赤裸并光着脚。农圃的安全警察认为她可能在鞋底藏钱,所以将她的鞋子剪开。她把衬衫的袖子撕下作为生理期用的卫生布;由于内衣已经送人,剩下的衣服成了一堆碎片,头发还爬满虱子。但当宋太太让她洗了澡之后,仍看的出来玉熙比离开北韩前健康许多。即使这几个星期她只吃西周与在野外捡拾的生玉米粒,玉熙的身体仍相当结实。她的肤色红润而有光泽。 玉熙喋喋不休地说着。精力旺盛的她,谈起中国的一切——他们三餐吃白米、市场、流行时尚。她说的话既象旅行见闻,又象政治的长篇大论。宋太太与两个妹妹围着她聚精会神地聆听着。

第十八章 应许之地

宋太太在统一院学习了三个月。学期最后有一场毕业典礼。宋太太得到一笔两万美元的津贴让她开启新生活。接下来,她必须自食其力。

第十九章 祖国的外人

南韩最重视的几项特质:身高、白皙的皮肤、富裕、显赫的学历、设计师的服装、英语流利,这些正是新到的脱北者所缺乏的,而这也解释了北韩人在南韩为什么总是自尊心低落,玉熙就是一个例子。南韩人在五十年前还没有这么富裕,但北韩人让他们想起已经遗忘的过去。

虽然政府提供脱北者一切的协助,但他们可以感觉到南韩人看着他们的时候眼神带着怜悯、恐惧、罪恶感与困窘。这种五味杂陈的迎接方式,使他们觉得自己是祖国的外人。

脱北者通常是一群生活有困难的人,这是一项悲惨的事实。许多人被迫离开北韩,不只是因为挨饿,也因为他们在国内格格不入。通常他们的问题会继续跟着他们,即使他们已越过国境。

金赫的个性在北韩是个障碍,到了南韩也是一样。他很易怒,容易对权威愤愤不平。他静不下来。金赫的体格也让他在充满身高迷思的社会里受到不利的待遇。他的双腿发育不良,他的头相对于身体显得太大——这是在发育期未能得到充分营养的人的典型体格。当营养不足时,身体会将养分有限送到头部与躯干,而牺牲四肢。在饥荒的文献中,这种症状称为“发育不良”。世界粮食计划署与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在二○○三年的研究指出,北韩有百分之四十二的儿童身体因发育不良而受损。

二○○八年,当我再次见到金赫时,他已经搬到首尔而且在大学念书,他想攻读历史与企业管理两个学位。金赫二十六岁。虽然他对自己还没交到女朋友感到难过,但他的身边已有许多朋友,包括一名刚从茂山叛逃过来的表亲。金赫把自己的经验传授给新来的脱北者,这么做也使他的自信提升不少。他告诉我,他最近遇到一个人,他在大学附近开了一所英语学校。他们是在街上攀谈认识的。金赫这次没有跑开,相反地,他告诉对方自己是脱北者,而对方也邀请金赫免费到他的学校上学。 此时的金赫,才算真正抵达了南韩。

第二十章 团聚

表面上,南韩过着明快有效率的现代生活;实际上,儒家传统仍然主导着民众生活。美兰的父亲身为独子,富有传承家族香火的责任,在他过世之后,他的子女就必须赓续这项责任。

有了接纳她的家庭,美兰因此没有被当成外人看待,而是被当成人生的前二十五年在国外生活的南韩人。她是北韩人的事实足以让身旁的南韩人产生好奇,但又不至于吓跑他们。美兰的身高五尺三寸,对北韩的女性来说是相当高挑的,即使就南韩的标准来看,也是属于身材较高的女性。她仍然像俊相在电影院看到她的时候一样,有着高耸的颧骨与如同罗马雕像般醒目的鼻子。她拥有南韩男人眼中北韩女人特有的神秘气质。美丽的外表、家族关系、泰然自若,与天生的机智,使她看起来与众不同。美兰很快就被录取进入教育硕士班就读。她的口齿清晰,能以清楚的叙事方式讲述故事,而且经常受访谈论北韩的教育制度。

就在美兰即将三十岁之际,有人介绍她与一名高大的年轻人认识。这名男子的浑厚脸颊堆满笑容,圆形的眼镜透露着温暖。他是军方的民间雇员。在双方家长的鼓励下,两人结婚了。二○○四年下半年,美兰生了儿子。他们依照韩国传统习俗为孩子庆祝周岁,奖金一百名亲朋好友到场庆贺。东首尔一家宴客厅的二楼装饰着蓝色与白色气球。美兰、她的丈夫与孩子身穿色彩鲜艳的传统韩服。美兰的衣服是用闪亮的象牙色丝绸做的,领口围绕着红色与黑色的袖带。她看起来容光焕发、美丽大方,是个亲切的女主人。美兰实现了韩国女人的梦想,实际上也是我认识的许多女性的梦想——英俊的丈夫,生下男婴、即将到手的硕士学历。

然而在骨子里,美兰还是那个处于北韩社会最底层、贫穷而带有污点血统的女性。她受过彻底的灌输与背叛的痛苦;她有好几年时间不敢说出自己内心的话,只能将想法隐藏起来。她冷酷地做过尸体,毫不犹豫地跨过饿殍。她总是将午餐吃得一粒不剩,完全不管她的学生即将饿死的现实。罪恶感折磨着她。罪恶感与羞耻感是脱北者共有的特质;许多人怨恨自己不得不这么做让自己活下去。

我问美兰是否知道俊相的消息。 “我猜他现在已经结婚了。”美兰的声音逐渐变小,她耸耸肩显出不感兴趣的样子。她对我说,对于这段没有结果的恋情,她不感到遗憾,她深爱自己的丈夫,唯一感到可惜的是自己离开北韩没有机会向他道别。美兰还记得最后一天在清津的情景,当时她觉得自己看到对街的那个人就是俊相,但她不敢靠近他,怕不小心泄露了计划。 “你知道,他跟我,我们有特殊的缘分。我想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

这段对话发生在二○○五年十月中旬,就在美兰儿子周岁派对后不久。三个星期之后,美兰打电话告诉我,从话筒就能感受到她的兴奋。她大声地说: “他在这里!”

一个星期之后,我们在首尔的一家星巴克碰面,离我的办公室只有几个街区。

几个月后,俊相与美兰之间的新鲜感消失了。当我跟他们见面时,他们似乎经常被对方激怒。俊相很不高兴地抱怨美兰没有以前漂亮,美兰答应要介绍他跟几个女孩子认识,但从来没有做到。两人联络时,经常是用电子邮件或短信。现代通讯的方便快捷,反而扼杀了彼此间的神秘感。俊相与美兰的关系在北韩的逆境中成长茁壮,只有在他们用珍贵的纸片写信给对方,或藉由缺乏燃料的缓慢火车传达情意时,两任的情感才可能产生深刻的意涵。“现在我随时可以打电话或发短信给他,我反而变得不是很想跟他联络”,美兰坦承。“我先在也搞不懂,当初自己为什么会迷恋这家伙这么多年。”

俊相一笑置之。他不会让南韩人的小小揶揄影响自己的心情。他的自信隐藏在深处,存放在自己的内心。俊相从未自怨自艾,也从未后悔叛逃,他唯一担心的是自己永远无法再见到父母。新生活中享有的一丁点自由,都能让他感到极大的满足。他喜欢穿牛仔裤,只是因为他在北韩不能穿。他把短发留到肩膀。“我一直梦想要让自己长发披肩。我想我必须在四十岁前这么做,这样我才不会看起来像个失败者”,他对我说。俊相酷爱阅读,在北韩,他一直努力寻找人文方面的书籍,但总是有所不足。我常拿书给他阅读,他最喜欢的书是《一九八四》。他很惊讶乔治·欧威尔居然会这么了解北韩式的极权主义。

脱北者静场发现自己难以安定下来。对于逃离极权统治的人来说,要生活在自由世界并不算那么容易得事。脱北者必须在一个拥有无限可能的世界里重新探寻自己。对于我们这些习惯自己选择的人来说,决定住在哪里、做什么、甚至于早上要穿哪件衣服,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对于一辈子都由国家为他们做决定的人来说,面对这么多选择,更足以让他们完全瘫痪。 脱北者也经常受困于自身处境的多变。有许多脱北者想返回北韩。其中绝大多数原本是相信金正日政权即将崩溃,他们可以在几年内返回北韩,让北韩重获自由,因此才叛逃到南韩来。他们的假定其实相当合理的。一九九○年代中期,金日成的去世与苏联的瓦解,使外交政策研究机构产生一种共识,认为北韩的终结已近在咫尺。曾经造访平壤,拍摄过高耸的纪念碑、踢正步的士兵与肤浅社会主义宣传看板照的人,都对于北韩能够存活到二十一世纪深感惊讶。“趁它还存在时赶快去看看”,这是一家旅行社主打的北韩旅游广告。

结语 等待

即使在状况最好的时候,北韩也只能满足国内六成的粮食需求,目前的北韩根本没有能力进口剩下的四成。离平壤越远,粮食缺乏的情况越严重。去年由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与粮农组织共同进行的评估再度点名咸镜北道是最容易出现粮荒的省份。

清津可能是北韩最富企业进取心的城市,但它一直受到中央权威的打压,后者担心清津可能会摆脱它的掌控。该市过去十年的命运与边境贸易息息相关,而与平壤的指挥渐行渐远,居民乃至地方官员都变得较不顺从。二○○八年三月,当不满五十岁的妇女不准在市场工作的命令首次施行时,民众明确表达了反对立场。女性摊商罕见地在清津水南市场的管理办公室前公开发起抗议,她们高喊:“给我们食物,否则就让我们做买卖。”

德国地理学家艾卡特·德格慷慨提供许多照片给本书。二○○八年九月,他获准参观清津与镜城,镜城就是美兰成长的地方;他也发现当地几乎没有任何经济活动,只看到一大群平民在通往镜城的路上,完全以人力重新修筑公路。“好几千人在山上铲土,把土运下山,然后倒在地上形成好几座小土堆,仿佛在建筑金字塔似的”,德格说。在清津市内,他注意到数量多得不寻常的民众蹲坐着,这个姿势几乎已成为北韩的象征,他们弯曲着膝盖顶着自己的胸部,仅靠双足维持全身的平衡。“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们总是在做着某件事,但这里的人们只是蹲做着。”